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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十二月的第二周,北京迎来了一波强寒流。
佟颜是在周一晚上开始发烧的。起初只是喉咙疼,他没在意,喝了杯热水就睡了。半夜被冷醒,浑身发烫,量体温——38.7度。
母亲给他喂了退烧药,用湿毛巾敷额头。父亲在床边守着,每隔半小时就量一次体温。
“明天请假吧。”母亲说,“别去上学了。”
佟颜迷迷糊糊地点头,意识像飘在热水上的雾气,时聚时散。他听见父母低声交谈,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听见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
但最清晰的,是脑子里循环播放的一段旋律——是上周六尹和新教他的曲子,《雪落无声》的副歌部分。
尹和弹那段时,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滑动,像雪花在风里旋转。
“这段难,”尹和说,“手腕要放松,手指要快。别急,慢慢来。”
佟颜试了几次都不行。手指像冻僵了,根本不听使唤。
“看着我。”尹和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弹了一遍,“感受我的节奏。”
那一刻,佟颜能感觉到尹和掌心的温度,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还有那句轻声的鼓励:“对,就这样。”
现在,在发烧的混沌里,那段旋律变得更清晰了。每一个音符,每一次转音,都像刻在了脑子里。
他想弹给尹和听。
想告诉他,我学会了。
周二一整天,佟颜都躺在床上。
体温反反复复,最高时烧到39.2度。母亲请了假在家照顾他,父亲中午也赶回来送药。
下午三点,烧终于退了些。佟颜喝了点粥,靠在床头看书。其实是看不进去的,字在眼前飘,像一群黑色的蚂蚁。
他拿起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放下——尹和这时候应该在上课。四中管得严,上课时间不能带手机。
窗外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风刮得窗户嗡嗡作响。
佟颜放下书,望向窗外。他家住三楼,楼下是小区的小广场,这会儿空无一人。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风里摇晃,像一群跳舞的骷髅。
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看到了一个人影。
站在梧桐树下,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
那个人抬起头。
佟颜的心脏猛地一跳。
是尹和。
有那么几秒钟,佟颜以为自己烧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尹和应该在学校。四中在城西,离这儿坐地铁要一个小时。现在是周二下午三点半,他应该在上物理课,或者化学课。
但他确实在那儿。站在寒风里,微微仰着头,看着三楼这扇窗户。
佟颜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
楼下,尹和摘下了帽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颊冻得发红。
他抬起手,指了指手机。
佟颜这才想起手机。他跑回床边,抓起手机,果然有一条未读短信,十分钟前发来的:“往外看。”
佟颜立刻拨通电话。响了两声,接通。
“喂?”尹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风声的杂音。
“你……”佟颜的声音因为发烧而沙哑,“你不是在上学吗?”
“翘了。”
“翘课?”
“嗯。”
“为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风声很大,像要把声音吹散。
“听说你发烧了。”尹和说,“来看看。”
佟颜愣住了。他握着手机,看着楼下那个小小的、黑色的人影。
“谁告诉你的?”他问。
“陈叔。”尹和说,“你妈上午去琴行给你请假,说这周来不了了。陈叔给我发了短信。”
佟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的,涩涩的。
“你在外面冷吗?”他问,声音有点抖。
“一般。”尹和说,“你呢,还难受吗?”
“好多了。”佟颜说,“烧退了。”
“那就好。”
两人都不说话了。电话里只有风声,和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楼下,尹和换了个姿势,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十二月的北京,户外站久了,寒气会透过衣服钻进来,冻得骨头疼。
但他没动,就那么站着,仰头看着三楼那扇窗户。
窗户后面,佟颜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因为发烧而泛着红。他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来,手里举着手机。
像一只被困在家里的小动物,急切地想出来,又出不来。
“你回去吧。”佟颜说,“外面冷。”
“再待会儿。”尹和说。
“你下午没课吗?”
“有。翘了。”
“会被发现的。”
“发现就发现。”尹和说,“无所谓。”
佟颜咬了咬嘴唇。他知道尹和不在乎——从认识他那天起,尹和就不在乎学校那些规矩。
翘课,抽烟,去不该去的地方,做不该做的事。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为了他。
“你……”佟颜小声说,“你会被处分的。”
“处分就处分。”尹和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
风声好像小了些,那三个字清晰地穿过电话线,抵达他耳中。他握着手机,手指冻得有点僵。
“那你说怎么办?”尹和问,“我已经来了。”
佟颜想了想:“你……你等我一下。”
他挂了电话,转身跑出房间。母亲正在厨房熬粥,听到动静探出头:“颜颜?怎么了?”
“妈,”佟颜喘着气,“我想下楼一会儿。”
“下楼?你病还没好呢!”
“就一会儿。”佟颜急急地说,“五分钟。我朋友来了,在楼下。”
“哪个朋友?”
“尹和。”
母亲愣了一下,走到窗边往下看。果然,梧桐树下站着个少年,黑色的羽绒服,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很显眼。
“这孩子,”母亲皱眉,“这么大冷天的,跑来干什么?”
“他来看我。”佟颜说,“妈,我就下去五分钟,说几句话就上来。”
母亲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尹和,知道儿子每周六都去跟他学吉他,知道那个比自己儿子大两岁的少年,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父亲因为工作忙碌而缺失的陪伴。
“穿上外套。”母亲终于说,“戴上围巾和帽子。十分钟,必须上来。”
“好!”
佟颜裹得像只熊——厚羽绒服,毛线帽,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推开单元门,冷风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尹和还站在梧桐树下,看到他出来,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很近,近到佟颜能看清尹和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又很远,远到隔着厚厚的衣物,感觉不到彼此的体温。
“你真下来了。”尹和说。
“嗯。”佟颜点头,声音闷在围巾里,“你怎么来的?”
“地铁。”
“翘了几节课?”
“三节。”尹和说,“下午第一节课走的。”
佟颜算了算时间——从四中到这儿,地铁加走路,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尹和站在这里,至少已经站了二十分钟。
在零下五度的寒风里。
“你傻不傻。”佟颜说,声音有点哽咽。
“不傻。”尹和看着他,“就是想来看看。”
“看我干什么?我又没死。”
话一出口,佟颜就后悔了。太重了,太不吉利了。
但尹和没生气。他反而笑了,那笑容很短,被风吹散了:“嗯。没死就好。”
佟颜的眼泪掉下来。他急忙低头,用围巾擦掉。可眼泪像开了闸,怎么也止不住。
“哭什么?”尹和问。
“不知道。”佟颜摇头,“就是……就是想哭。”
尹和往前走了半步,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又停在半空。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了。烧还没退,哭多了头疼。”
佟颜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风又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灰尘。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
“你该上去了。”尹和说,“外面冷。”
“那你呢?”
“我回去。”
“怎么回去?”
“地铁。”
佟颜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多了。晚高峰快开始了,地铁会很挤。
“你……”他犹豫了一下,“你吃饭了吗?”
“没。”
“那你……要不要上来坐会儿?”佟颜说,“我妈熬了粥。你喝完再走。”
尹和摇头:“不了。你爸妈在家。”
“他们不会介意的。”
“我会介意。”尹和说得很直接,“不方便。”
佟颜明白了。尹和不喜欢去别人家——从认识他到现在,除了那几次必要的饭局,尹和从未主动去过佟颜家。
那不是客气,是某种更深层的、关于界限的东西。
就像他从不让人碰他的吉他,从不让人进他的房间,从不说自己的事。
“那……”佟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上去吧。”尹和说,“我看着你进去。”
佟颜没动。他站在寒风里,看着尹和冻得发红的脸颊和耳朵,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里依然很亮。
“尹和。”他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
“不用谢。”
“还有……”佟颜咬了咬嘴唇,“我学会那段了。”
“哪段?”
“《雪落无声》的副歌。”佟颜说,“你教我的那段。”
尹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真的?”
“嗯。等你下次来,我弹给你听。”
“好。”尹和点头,“我等着。”
单元门打开,母亲探出头:“颜颜!该上来了!”
“来了!”佟颜应了一声,又看向尹和,“你……路上小心。”
“嗯。”
“到了给我发短信。”
“好。”
佟颜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尹和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
“尹和。”他最后叫了一次。
尹和抬起头。
“周六……你还来吗?”
“来。”尹和说,“只要你来,我就来。”
佟颜笑了。那笑容藏在围巾后面,但眼睛弯了起来,像月牙。
“那我一定来。”
他挥挥手,跑进单元门。门关上了。
尹和在梧桐树下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三楼那扇窗户后面,佟颜的身影出现,对他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然后转身,走进暮色里。
回学校的路上,地铁很挤。尹和靠在车厢连接处,闭上眼睛。
脑子里全是佟颜刚才的样子——烧得通红的脸,湿漉漉的眼睛,围巾后面那个小小的笑容。
还有那句“我在乎”。
他在乎我会不会被处分。
尹和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隧道墙壁。灯光在玻璃上反射出模糊的光影,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对他说“我在乎”。
父亲在乎他的成绩,在乎他能不能考上好学校,在乎他能不能继承自己的事业。
母亲……母亲在乎的可能是别的什么,他不太清楚。
朋友也有,像邵亚澜那样的。但那种在乎是平行的,是“你有事我帮你,我有事你帮我”的那种。不会有人因为他翘课而担心,不会有人因为他站在寒风里而掉眼泪。
只有佟颜。那个十四岁的,爱哭的,学吉他时很认真的男孩。
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在病还没好的时候跑下楼,在寒风里陪他站着。
会因为担心他被处分,着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会因为他教的一段曲子,发着烧也要学会。
尹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给佟颜发条短信,告诉他到学校了。但想了想,又放下了。
还有两站才到四中。
他可以晚点再发。
让那个孩子多担心一会儿。
这个念头有点恶劣,但尹和觉得,偶尔被人担心一下,感觉也不坏。
佟颜回到房间,立刻跑到窗边。
楼下已经空了。梧桐树下只有几片枯叶在风里打转。
他拿起手机,没有新消息。
母亲端着粥进来:“快趁热喝。你那个朋友走了?”
“嗯。”
“这孩子,”母亲叹气,“大老远跑来,也不上来坐坐。”
“他不喜欢。”佟颜接过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粥很烫,米粒软烂,带着姜丝的辛辣。
“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母亲问得小心翼翼。
佟颜顿了顿:“可能吧。”
“那你对他好点。”母亲说,“看得出来,他是真把你当弟弟了。”
佟颜点点头,没说话。
喝完粥,他又躺回床上。药效上来了,困意像潮水一样涌来。
在睡着之前,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尹和的短信:“到学校了。没事。”
只有六个字。
但佟颜看了很久。然后他回复:“好好上课。周六见。”
发送。
他把手机放在枕边,闭上眼睛。
梦里,他在弹吉他。弹的是《雪落无声》的副歌部分。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滑动,像雪花在风里旋转。
而尹和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着。
偶尔点头,偶尔说“对,就这样”。偶尔笑一下。
那笑容很淡,但很温暖。像冬天的阳光,照在雪地上。
白茫茫的一片里,只有那一小块是金色的。
周六下午两点,佟颜准时出现在琴行。
烧完全退了,只是还有点咳嗽。他背着吉他琴盒,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咚一响。
尹和已经在里间了。他穿着黑色的毛衣,袖子挽到手肘,正在调音。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两人对视。
谁都没说话。
然后尹和放下吉他,走到佟颜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烧了。”他说。
“嗯。”佟颜点头,“好了。”
“那就开始吧。”尹和坐回椅子上,“弹给我听。”
佟颜也坐下,拿出吉他。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上琴弦。
然后开始弹。
《雪落无声》的副歌部分。
这一次,他弹得很流畅。手指不再僵硬,手腕不再紧张。旋律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
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每一次转音都自然。
像他承诺的那样——他学会了。
弹完最后一个和弦,佟颜抬起头,看向尹和。
尹和也在看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惊讶,有赞赏,还有一种佟颜从未见过的温柔。
“怎么样?”佟颜问,声音有点抖。
尹和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说:“很好。”
佟颜知道,从尹和嘴里说出来的“很好”,会比任何华丽的夸奖都珍贵。
他笑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琴声在空气里飘荡。
如那场雪。虽然化了,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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