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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测温仪
深冬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跟砸石头似的砸在梧桐巷的石板路上,噼啪作响,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雨水就顺着石板坑洼的纹路汇成了股股细流,一个劲儿往低洼处涌。蔚檬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下巴埋进围巾里,一手攥着帆布包的带子,另一手撑着把摇摇晃晃的折叠伞,伞骨被风吹得咯吱响,她踩着没过鞋帮的积水往租住的老小区挪,每走一步,帆布鞋里都灌满了冰凉的泥水,冻得脚趾头发麻。
加班到夜里十一点,键盘敲得指尖都木了,胃里空落落的直打鼓,原本还盘算着绕去张叔的烤红薯摊,买个焦皮的热乎红薯垫垫肚子,可这瓢泼大雨,早把巷口那点甜滋滋的烟火气浇得一干二净,张叔的铁皮桶估计早收了,想到这儿,蔚檬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这冷雨勾了出来。
梧桐巷的石板路本就年久失修,经雨水一泡,松动的石板下积满了水,踩上去“咕叽”一声,冰凉的泥水顺着鞋帮往裤脚钻,凉得人一激灵。蔚檬走得格外小心,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生怕踩空崴了脚,毕竟前阵子就见过巷口王大妈踩空石板崴了脚,疼得坐了半钟头,她可不想重蹈覆辙。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巷中段那盏昏黄的路灯下,有个清瘦的身影蹲在水里,一动不动的,像根钉在那儿的桩子。雨声哗哗的,砸得人耳朵发沉,她起初没认出来,只觉得那身影看着眼熟,直到走近了些,看清那人手里捏着的巴掌大的红外测温仪——那银白的机身,磨得发亮的边缘,分明是秦明的东西,她太熟悉了。
“秦明?”蔚檬喊了一声,声音被哗啦啦的雨声吞了大半,带着点刚熬完夜的沙哑,她心里还犯嘀咕,这大冷的雨夜,他蹲在这儿干嘛?
蹲在水里的人闻声抬头,镜片上溅满了密密麻麻的雨珠,把眼底的神情遮得严严实实,只看得见他眉峰拧得紧紧的,下颌线绷得跟石头似的,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他没应声,只是低头瞥了眼手里的数据记录仪,屏幕亮着冷白的光,映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缝里还沾着泥,指尖因为泡在冷水里,泛着点青紫色。
蔚檬踩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凑过去,才看清秦明蹲在一块翘起来的松动石板旁,他面前的积水早就漫过了脚踝,深色的牛仔裤裤脚湿透了,裹得紧紧的贴在小腿上,水顺着裤管往下滴,看着都让人打寒颤。她皱着眉,语气里带着点急:“你在这儿干嘛?这么大的雨,就不怕冻坏了?”
秦明这才抬眼,抬手胡乱抹了把镜片上的雨水,露出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声音淡得跟雨夜的风似的,却透着股拧巴的执拗:“测水位。这处石板底下是老排水口,往年一下雨就积水,我得把水淹深度记下来报给社区,不然明天一早老人孩子从这儿过,指定得摔跟头。”
他说话时,手里的红外测温仪没拿稳,“啪”的一声就掉进了旁边的泥洼里,黑色的机身瞬间裹上一层黄澄澄的泥,屏幕“滋”地一下就暗了。秦明低低骂了句“操”,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捞,指尖刚要碰到冰凉的泥水,就被蔚檬伸手拦住了。
“别用手碰!多脏啊!”蔚檬立马蹲下来,把手里的伞往他那边狠狠斜了斜,自己半边肩膀直接露在雨里,冰凉的雨点砸在羽绒服上,没几秒就湿了一片。她手忙脚乱地从帆布包里翻出包无酒精湿巾,撕开封口时指尖都有点抖,小心翼翼地捏着测温仪的边缘,一点一点把沾在上面的泥蹭干净,连缝隙里的泥点都没放过。
雨水顺着伞沿噼里啪啦往下滴,落在两人中间的积水里,晕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蔚檬的指尖擦过测温仪冰凉的金属外壳,冷不丁就碰到了秦明伸过来的手——那手冻得硬邦邦的,指节泛着白,连指尖都透着青紫色,跟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似的,凉得她指尖一缩。
她的指尖暖乎乎的,还带着刚揣在兜里捂出来的余温,一冷一热撞在一块儿,两人都愣了半秒。蔚檬没缩回手,反倒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掌心拢了拢,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又急又气:“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冷的天,蹲在水里多久了?手都冻成这样了,命要紧还是数据要紧?”
秦明的手被她攥在温热的掌心里,那点暖意顺着掌心往血管里钻,一路窜到心口,他耳尖偷偷泛了点红,想抽回手,手腕却被她攥得更紧了。“没多久,就半个钟头。”他的声音低了半截,没了平时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儿,反倒透着点被撞破心事的不自在,眼神都往旁边飘,不敢看蔚檬。
蔚檬才不信他的鬼话——他的裤脚都泡得起了褶子,鞋面上的泥早就干得凝住了,怎么可能才半个钟头?她没戳穿他,只是擦完测温仪,按了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来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气。把测温仪递给他,又从包里摸出个粉色的暖手宝,那是她出门前特意充好电揣兜里的,还带着热乎气,直接塞进他手里:“拿着,赶紧捂捂手。我记得你说过,你奶奶以前就是在这处积水的石板上滑倒的,你记挂着巷子没错,但也别光顾着记数据,好歹顾顾自己。”
秦明捏着暖手宝,温热的触感透过塑料外壳一点点渗进冰凉的掌心,跟揣了个小太阳似的,连带着冻得发木的指节都慢慢松活过来。他抬眼瞅着蔚檬半边湿透的肩膀,瞅着她蹲在水里,裤脚沾了泥点子,却还皱着眉絮絮叨叨叮嘱他,心里那点因为积水数据没达标憋的火,一下就散没了。他耳尖的红顺着脸颊漫开,耳根子都热烘烘的,低着头憋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谢谢。”
雨还哗哗下着,砸在伞面上咚咚直响,跟敲小鼓似的。秦明没再蹲在水里,撑着膝盖站起身,顺手拎起旁边一根旧铁钩——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锈迹斑斑的,握在手里硌得慌。“排水口堵死了,得通一通,不然积水越积越多,明天这路就没法走了。”他说着,弯腰就用铁钩去勾排水口的杂物,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贴在额前,露出光洁的额头,眉峰因为用力微微蹙着。
蔚檬没走,把伞往他那边又挪了挪,自己的胳膊全露在雨里,冰凉的雨水顺着胳膊往下淌,把袖子都浸透了,她却浑不在意。“我帮你搭把手。”她说着,伸手就去扒拉排水口旁边的落叶和塑料袋,那些东西泡在水里又滑又黏,沾了一手泥,她也没嫌脏,扒得格外认真。
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凑在窄窄的排水口旁,雨声大得盖过了所有声响,巷子里就只剩两人的呼吸声,还有铁钩碰到石板的“叮当”声。秦明的动作稳得很,每一下铁钩都精准勾住深处的杂物,不像平时调试无人机那么快,却透着股子较真的劲儿;蔚檬的动作不算利索,手还被泡得有点滑,却耐着性子,连缠在排水口上的烂布条都一点点扯得干干净净。
通完排水口,积水“咕噜咕噜”顺着口子往下流,原本漫过脚踝的水,肉眼可见地慢慢退了下去。秦明又蹲下来,打开数据记录仪,借着路灯那点昏黄的光,一笔一划记下水淹深度、排水速度,字迹工整得跟打印的似的,连小数点后两位都没敢漏。蔚檬站在他身边撑着伞,看着他低头写字的样子,看着他手里攥着的暖手宝,露出的那一角粉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竟软乎乎的格外顺眼。
她忽然想起秦明以前跟她说过的话,说他奶奶当年就是在这处积水的石板上滑倒的,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他放学回家撞见奶奶偷偷抹眼泪,打那以后,每到下雨天,他就雷打不动来巷子里测水位、通排水口。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人轴得很,就认死数据,可此刻看着他蹲在雨里,手冻得通红,却还一笔一划记数据的样子,才明白过来,他的较真从来不是对着冷冰冰的数字,是对着巷子里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怕老人孩子再摔跟头。
“记完了没?”蔚檬把声音放得轻轻的,生怕打断他,手里的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
秦明合上数据记录仪,撑着膝盖站起身,把暖手宝递还给她,掌心已经捂热乎了,还带着暖手宝的温度。“记完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肩膀上,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先回去吧,雨这么大,再待下去准感冒。我还得去前面看看另一处排水口,不能漏了。”
“我陪你去。”蔚檬想都没想,又把暖手宝塞回他手里,“你一个人走这黑灯瞎火的巷子,我不放心。反正我回家也是一个人,就当陪你遛遛弯。”
秦明没拒绝,只是把伞往她那边推了推,确保她整个人都罩在伞下,自己的半边身子露在雨里,没一会儿就被打湿了,深色的外套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两人沿着梧桐巷慢慢走,踩着退下去一些的积水,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在雨里听得格外清楚。秦明一手捏着测温仪和数据记录仪,另一手攥着暖手宝,走几步就停下来,蹲下去测测积水的温度,记记水流的速度,动作还是那副认真模样,却没了以前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劲儿。
蔚檬走在他身边,瞅着他的侧脸,瞅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滴在衣领上,瞅着他攥着暖手宝的手指,不再像刚才那样僵巴巴的,心里软乎乎的。她忍不住开口:“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拼,社区又不是就你一个人管这事。”
秦明侧头看了她一眼,镜片上沾着雨珠,眼神却清明得很:“多个人多份心,这些路都是街坊天天走的,多测一次,多通一回,就能少点危险。我奶奶当年要是有人多上心点,也不至于摔那一下。”
“那你也得顾着自己啊。”蔚檬叹了口气,“你看你这手,刚才冻得跟冰坨子似的,真冻出毛病来,谁管这些事?”
秦明没接话,只是攥着暖手宝的手紧了紧,嘴角抿了抿,却没再像以前那样只说数据,反倒轻声道:“知道了,以后会注意。”
走到巷尾的老槐树旁,秦明停下脚步,测完最后一处积水数据,合上了记录仪。雨小了不少,变成淅淅沥沥的,打在槐树叶上沙沙响,跟小声说话似的。他转头看向蔚檬,镜片后的目光软乎乎的,没了平时的冷硬,像化开的雨:“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路。”
“谢什么呀。”蔚檬笑了,眼角的笑纹都露出来了,“梧桐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在这儿住,也想这巷子好好的,走得踏实。”
两人站在老槐树下,伞下的地方就那么点,彼此的呼吸都近在咫尺,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雨水味,还有暖手宝散出来的一点热气。暖手宝还在秦明手里,温度不烫也不凉,刚好捂手,就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的,透着点说不出来的温柔。雨声慢慢小了,巷子里静下来,就剩两人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一两滴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秦明把暖手宝递还给蔚檬,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心,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快回去吧,到家赶紧换身干衣服,别真冻感冒了。加班本来就够累的了,再生病更遭罪。”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实打实的叮嘱,不像平时那样惜字如金。
“知道啦。”蔚檬接过暖手宝,攥在手里,温度还热乎乎的。她点了点头,转身往租住的小区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秦明!”
秦明抬眼看她,“嗯?”了一声,尾音带着点雨里的湿意。
“你也早点回去!别又蹲到半夜。”蔚檬朝他挥了挥手,声音脆生生的。
秦明看着她,嘴角难得勾了勾,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快走吧。”
蔚檬这才放心地转身,踩着积水往小区走。走到小区楼下,她又扒着栏杆往梧桐巷的方向望,能看见秦明还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测温仪和数据记录仪,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长长的,看着特安稳。
她低头攥了攥手里的暖手宝,虽然没了秦明捂的那点温度,可心里却热烘烘的。这个雨夜没吃到张叔的烤红薯,也没喝到李婶的热馄饨,可看着秦明蹲在雨里通排水口、记数据的样子,就觉得这巷子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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