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少年人
那些人口中斥道:“就是你偷了我们的东西,快,拿出来!”
少年躺在雪地上,抱着头,不时因吃疼发出闷哼,但脸上未有半分怯色,不肯讨饶,亦不肯妥协。
直到怀里滚落出一个干巴,还有些发霉的馍馍时,他才显露出几分惧色,但也只是一瞬即过。他拼尽全力地伸手,要去抓住那个馍馍,就在即将触及到的一刻,却被踩住了手。
钻心的疼痛蔓延而至,他的面目狰狞起来。
“没爹没娘的东西,滚远点!”说着,少年的腹部又挨了重重的一脚。
那个用以果腹的馍馍就这样被人夺走。
雪地又空了。
他抓起一捧雪,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舌头冻得发麻发疼,他却好似无知觉般,一口又一口地吞咽着。
“你还好吗?”
林绥宁小心翼翼地凑近他,朝他伸出了手。
少年擦了下沾了雪的唇角,将最后一口冰凉的雪咽下,眼眸有微光显现,但在看见她沾了些油渍,却空荡的手时,又暗了下去,别过脸,抱着膝盖,眺望远方的山峦。
“对不起,我吃完了。”林绥宁别别扭扭地道。
少年低着头,没看她一眼。
“但我有饴糖,你要吗?”
“我不吃甜的。”
“好吧。”林绥宁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将手收回。
“偶尔吃一颗也可以。”
林绥宁将一颗包装完好的饴糖塞进他通红的手中,呵呵笑起来:“这颗最甜。”
话毕,她又愣了下,改口道:“这颗最不甜。”
“宁儿,你在这啊,让阿娘好找。”孟岁喘着气跑来,拉起林绥宁的手,“走吧,找到我们落脚的地方了。”
林绥宁被拉拽着向前,目光却仍旧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也看着她,只攥紧了手心,又别开目光。
她顿住脚步,扯了扯孟岁的衣袖,又指了指少年:“阿娘,他……”
孟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愣了下,又笑着刮了下林绥宁的鼻尖:“知道了,快去吧。”
林绥宁郑重地点头,小跑至少年眼前,又一次伸出手,稚嫩的童声道:“你也跟我们走吧。”
她笑得明朗,似乎能将这遍地的积雪化开。
少年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孟岁都忍不住走上前询问一句“你是不想同我们走吗?”。但林绥宁却固执地不肯放弃,一直抬着手,清澈的目光流露出的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
于满天雪光下,少年终是握住了那只柔软的手。
客栈的掌柜是个热忱豁达的性子,一见着他们便挺着圆溜的肚子上前迎接,将沉甸甸的包袱接过去,脸上洋溢着笑:“你们还算是运气好,整个村里的客栈基本上都歇业了,也就是我此处还开着。”
“这大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歇。”他不禁慨叹一句,随即又一拍脑袋,“你瞧我,诸位客官舟车劳顿,想必尚未用过膳吧?”
未等他们回答,掌柜笑道:“等着,我一会儿给你们送去。就是眼下这时节,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只有一些糜粥,还请几位担待。”
孟岁福了一身,以表谢意:“你愿意给我们一口吃食便已是荣幸之至,何谈担待。”
掌柜愣了一下:“娘子说得是。”
“那便多谢了。”
孟岁伸手去拿那些包袱却被躲开,她不解地看去。
他瞥了几人一眼,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心有不忍,于是推辞道:“哪能让娘子受累,我来便可,我来便可。”
孟岁的眉头舒展开,回头对还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林绥宁道:“宁儿快些进来。”
掌柜也道:“是啊是啊,小娘子快到里头来,外面冷得紧,搞不好会被雪埋了呢。”
听见“被埋”二字,林绥宁一哆嗦,却仍旧不动,也不知是因怕生,还是因不明的恐慌,她就是不愿迈步。
少年捏紧她的手,分明自己的手已冷得不能再冷,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但他却想用这些温度去温暖她。
“你,害怕?”
林绥宁轻轻颔首。
“我在,不会有事。”
少年的嗓音平淡,甚至是很轻很轻的声音,却在她的心底砸下了一个坑。她猛地抬头,看见少年沉黑的眸中多了一丝清亮,那里倒映着自己稚气又纯真的面容。
林绥宁跟在他的后面,缓缓地走进了厢房。
她道:“谢谢。”
少年忽地低下头,面颊发热,染上一丝红晕,似是觉得方才的话不妥,又补充一句:“你给了我一颗饴糖,便当是报答。”
待安置好后,孟岁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阿娘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同这位哥哥好生待在此处,不要乱跑,不然阿娘会找不到你的。”
林绥宁撇了撇嘴,想说带她一起出去,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我会看住她的。”少年承诺道,满脸坚定。
孟岁这才安心地推门而去。
既然阿娘不许她出去,那她便只能在屋里找些乐子。可屋里除了陈设上的灰和角落密布的蜘蛛网,什么都没有,她只好观察起面前这个唯一的“乐子”。
眉似弯弓,睫羽纤长,琥珀般的眼眸,唇角却是下撇,鼻尖有一颗红色的小痣,仿佛是落英轻点而成。不似其他少年的英气,倒像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林绥宁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暗淡,好似陨落下来的星光,与他身上绛红衣袍的明亮截然相反。他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不知哪来的一本书。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侧过身,轻咳了一下。
林绥宁却是不依不饶,干脆直接从榻上站起,凑到他的眼前
“怎么了?”少年将书盖下。
林绥宁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也不觉着羞赧,眨了眨眼道:“我叫林绥宁,你呢?”
他顿了下:“叫我阿珩吧。”
林绥宁若有所思地点头,紧接着又问:“你家住何方?日后,我能否常常来你家中寻你?”
“我没有家。”阿珩声音沉下去,手心不由得攥紧。
林绥宁一怔,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噤声。
阿珩看向她:“寻我做什么?”
“我们一同去游玩啊。”林绥宁的眼眸倏地亮起来,“我家那边有许多美味佳肴,还有清丽的山水风光。”
“对了,我住在南安城中的林府,就是西边那条街往左转,直走,再左转。”林绥宁生怕他找不着,又滔滔不绝地补充道,“不识得路也没关系,我家有几棵很大的玉兰树,在府外便可以看见,我最喜欢的便是玉兰了,每年开花之时便幽香四溢,阿娘还说玉兰象征高洁纯正……”
说了一大堆,她才恍然发觉越扯越远:“总之,若是找不到那便找玉兰,看见玉兰便是我家了。”
阿珩不为所动,面色平淡:“你就这么把自己家的信息告诉外人?”
“啊?”
阿珩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万一我是个恶人呢?”
“不会吧?”林绥宁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阿珩道:“未必。”
“那你会做什么?”
阿珩露出一抹笑,有几分瘆人:“等你回了南安,趁你睡着时,将你的脑袋割下来。”
林绥宁显然被唬住了,一动不敢动。
“骗你的。”
林绥宁吸了吸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阿珩却笑得更大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掌柜将三碗糜粥置于桌上,难为情地赔笑道:“粮食就剩下这么些了,只能让你们凑合凑合了。”
糜粥中尽是水,上面还浮着两根青菜,压根不像是粥,倒更像是涮锅的水里浸了些米。
“你们放心,我已让人去镇上采买了,明日定让你们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掌柜宽慰他们,推门走了出去,厢房中又只剩下二人。
林绥宁舀了几下糜粥,有些难以下咽,但阿珩却毫不嫌弃,大口吃了起来,须臾便见了底。
林绥宁将自己那碗也推去:“你吃吧,我之前吃了一块饼,不饿。”
阿珩犹豫着看了她好几眼,终是敌不过腹中的饥饿之感,将这碗也吃了个干净。
“这份是留给阿娘的。”林绥宁生怕他还要吃,赶忙制止。
阿珩未置一词,躺在榻上,用书遮住脸。
“你真的没有家?”林绥宁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他身上的衣袍虽被雪水浸湿,但看得出来是由上好的绸缎制成,衣袖处还绣着金丝,绘成两只展翅的鹰。如何看都像是个流落在外的富家子弟,怎的会没有家?
阿珩翻了个身,背对她,浑身透露出一阵阴冷,似是被触及逆鳞。他半晌才道:“那个家,早就不属于我了。”
亥时一刻,孟岁仍未归来。
林绥宁辗转难眠,披了件披风坐在客栈的门槛边,看着漆黑的夜空和飘落的雪,期盼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良久,她昏昏沉沉地要睡去,朦胧间听见温和的嗓音:“宁儿。”
林绥宁睁开眼,冲进孟岁的怀中。
“怎的睡在此处?”
林绥宁嗫嚅着道:“我在等你。”
孟岁将她紧紧拥住,说:“今日去帮了好几个百姓,还去镇上走了一趟,耽搁了时间。”
林绥宁有些难过,想起不知身处何地的父亲兄长:“阿爹他们在何处?”
孟岁身形一滞,如往常般轻抚她的背部,轻柔的声音道:“阿娘还没找到他们,但阿娘与你保证,他们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林绥宁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嗯”了声。
后来的几日,都在这样的平静下度过,用过午膳孟岁便出门,林绥宁则与阿珩闲谈,当然多数是林绥宁一人在说,阿珩只是时不时应了声,听得不耐烦了便闷头睡觉,任凭林绥宁如何呼喊也再不出声。
虽然平静得不像是真的,但林绥宁还算是怡然自得。
可惜,冰面终究还是太薄了。就算未有任何响动也迟早会碎裂,海水会上涌至地面,将所有安宁的,不安宁的,一并冲刷着席卷而去,不因为什么,只因为他们现在身处的这片天地本就动荡,湮灭在即。
那日,和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
雪依旧在下。
林绥宁睡醒时,孟岁还在一旁刺绣,说要绣两个香囊,一个给她,另一个给阿珩。
林绥宁去敲隔壁厢房的门,却无人回应。推门一看,才发现阿珩不见了。
她一阵慌乱,赶忙去找孟岁询问:“阿珩呢?他去何处了?为何不在房舍?他是不是丢下我们跑了?”
孟岁被她的一连串问题问得发晕,只好放下手中的绣品,道:“阿珩出去了,他说了等会儿就会回来,宁儿莫急。”
林绥宁半信半疑地点头。
房顶蓦地震了震,好像有些东西下一瞬便要倾压而来,又好像只是错觉。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掌柜的声音越过房门传来,“山上的雪塌方了,要朝我们这边冲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块木板便砸落在林绥宁眼前,上方的屋顶空了个大洞,可以看见雪簌簌而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