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澄

　　这个工厂的指示牌都还蛮有意思的，用了中英双语，每个场区生产什么类型的衣服都有简笔画标志。

　　生产厂房里很安静，蓝色工装男说，今天机器检修，给生产工人们都放假了。

　　莫非宁远忱是来给机器检修的？

　　颜苡澄正疑惑，一个惊喜又带着不确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颜设计！？”

　　看到颜苡澄回头，中年男快步走到她身边，满眼喜色，脸都跟着发红。

　　“真的是你！终于见到了！”他激动地想握一下颜苡澄的手，但飘了两下又收了回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人都回来了怎么不来厂里看看，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颜苡澄疑惑的看着这个过分激动的人，后退了半步。

　　男把全身的兜上下摸了个遍，摸出手机来，点亮给她看锁屏，是一张女童连衣裙的设计稿，线条碎了些，但设计放到现在也很亮眼。

　　他指尖对着胸口，急切道：“我是Jerry啊！”

　　颜苡澄恍然想起，当年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服装厂，材质好，衣服耐穿，口碑刚稳定了几年，准备正式做品牌的时候，被大量涌入国内市场的外国品牌，挤的濒临倒闭。

　　厂长愁眉不展，尝试在网络上发帖，寻求一些国外的小设计师合作，被当时读大二的颜苡澄看到。

　　颜苡澄给这个厂义务供稿四年，陪伴这个小厂起死回生。唯一的报酬就是，生产的第一批服装捐给苗策基金会。

　　她和徐厂长只线上见过一次，还是首次投入生产时，开视频跟工人沟通制衣流程。当时生产车间已经不足十台机器了，厂长说，其他的都卖了给工人发工资了。

　　如今只这个女童服装的生产车间都是当年整个服装厂的三倍大了。

　　刚才还云里雾里的颜苡澄，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声音都清亮了几分：“您是徐厂长？”

　　面前的男人没有什么变化，身材也没因为生意好而走形，整个人比之前精神头还足。

　　颜苡澄记得之前交稿时，徐厂长提起起这个英文名字，毕竟是在国外的网站上发帖，当时儿子正在旁边看猫和老鼠。

　　“昨天宁工跟我说要带个设计师来找一些衣料，没想到是你啊，走走，要什么衣料，随便拿。”

　　“我记得您这不用像丝绸，素绢这样的面料呀。”

　　“厂子效益好了，这两年开始高端生产线了，面料备下的很足，今年还开了个小车间，尝试自己生产这些原材料，先带你去库房看看。”

　　徐厂长亲自引路，带着助理陪颜苡澄转库房，这的储备比上宁远忱带她在上海跑的那几家加起来都多。

　　“毕竟咱们是纺织之城，很多一线城市大厂会从我这进货，大小也算个源头。”徐厂长乐呵呵的解释。

　　颜苡澄看到几匹效果接近的丝绸，但还是没有最中意的那匹。

　　“我要找的那个属于中端的丝绸，有流光感的亮缎。”颜苡澄拿了照片给他看。

　　“这布料看着有点粗糙啊……”

　　徐厂长刚想说你是不是被人给骗了。

　　颜苡澄捂嘴笑了下：“这是我自己织的，就织了这么一点，全用完了。”

　　“你真是全能啊。”徐厂长竖了个大拇指。

　　“织这个你用了多长时间？”

　　“那会就是一个尝试，时间也没计算，不过工序我记得。”

　　“这样，等明天工人上班，你过来到车间去，我安排两个人配合你。”

　　“可以，谢谢徐厂长。”

　　两人沟通完，宁远忱那边也结束了工作，和那个蓝色工装服的男人也过来了。

　　“宁工，您辛苦。”

　　徐厂长和宁远忱握了下手。

　　看着宁远忱和徐厂长说话，颜苡澄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批机器，是宁远忱研发的，他今天是来年检的。

　　颜苡澄细密的睫毛下，眼睛闪过亮光，唇角勾起漂亮的弧度。

　　真好，没有改专业，真好。

　　徐厂长让食堂炒了几个硬菜，坚持留了他们吃饭。

　　他们这些人，很喜欢饭桌上聊工作，什么运行效率，生产批次，听的颜苡澄头发昏，低头安静的吃饭。

　　手机震了好几下，拿起，是班长的刷屏信息，提醒她别忘了晚上的同学聚会，光定位就发了三遍。

　　-

　　“面料没找到？”

　　颜苡澄视线直直的看着路况，安静的开车。从食堂吃完饭出来，到和徐厂长客套完开车走人，她基本上没正眼看宁远忱。

　　宁远忱挑着眉，又问：“不高兴？”

　　她从来都是宁远忱刚说话立刻回应他的，超两句还不理他，基本不可能。

　　“红灯了！”宁远忱猛然提醒道。

　　颜苡澄赶紧踩了刹车，险险的停在了线内。

　　“闹什么脾气呢？”

　　“颜苡澄。”

　　颜苡澄抿了下唇，板着脸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机械工程师。”宁远忱坦然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远忱怔了一下，说了一个世界公式级的回答：

　　“你也没问啊。”

　　颜苡澄的气势瞬间就瘪了下去。

　　秀场见到人家就跑，在巴言清家说句话都要思考半天。再后来，陪她出院，再到花圃，找面料，独处了很多次，但都是有别的事情。

　　根本没机会去发现——人家学霸根本不会没脑子的改了专业。

　　现在显得她很像在无理取闹。

　　“我爸说，你回上海之前，一块吃个饭。”

　　“我跟宁叔叔吃饭……”颜苡澄还带着小情绪，“不跟你吃。”

　　宁远忱失笑，别过头去。

　　-

　　颜苡澄送完他就回了方絮那，早上起的太早忙活了一上午，几乎沾枕头就着。

　　她是被班长的电话震醒的，一看时间都五点了。

　　颜苡澄不想去太早，起来慢悠悠的洗漱，借了方絮的化妆品，简单的画了个妆，去见高中同学，还是要有礼貌些。被班长的连环催促下，比计划时间早出门了十分钟，打车去了聚会的餐厅。

　　包厢里热热闹闹的。

　　不得不佩服班长的号召力，三张大圆桌全坐满了。

　　安悦然还在伦敦读博，班长一去招呼别的同学，颜苡澄就变得形单影只。

　　真被沈楠静说中了，读了几年书，脸皮读薄了，要不是班长一直拉着她，她估计喝杯水就准备跑了。

　　她安静的坐着，看他们寒暄，敷衍的回应着时不时抛过来关于她为什么突然出国，毕业聚餐都没来的问题。

　　听他们又聊起了隔壁班的盛溢盈，人家现在是省级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本班的同学都很少能见到了。

　　在一年前，盛溢盈采访过宁远忱之后，把同学们的记忆全被勾了起来。

　　当年她们两个在两班之间干的那一仗，他们都是目击者。

　　颜苡澄不想提那件事，也不想说宁远忱。

　　脑袋里编词怎么敷衍过去的时候，有个人大喇喇的往她旁边一座，慵懒道：

　　“奔三的人了都，还黑玫瑰白月光呢？羞不羞！”

　　那人声音听着耳熟，颜苡澄瞬间瞪圆了眼睛。

　　“你，你不是在澳洲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安天一邪魅一笑：“嘿嘿，写论文写烦了，正好班长喊她遇到你了，就回来看看。”

　　颜苡澄低声说：“五月份不才见过。”

　　安天一一直和高中同学有联系，安悦然和他通过气儿，以免被问到别的事，他嘴不把门再漏出去，所以一直没透露颜苡澄的行踪。

　　“你也不怕你姐知道了抽你。”

　　“你不说她就不知道。”

　　安天一笑了笑，拿热水把杯子涮了涮，倒好一杯水，放在了颜苡澄面前。

　　这服务还算满意，颜苡澄且看表现了。

　　席间安天一一直有护着她替她挡酒，但颜苡澄还是喝多了。

　　她自己要喝的。

　　安天一提前把她带了出来，掏出手机给宁远忱打了电话。

　　“……不知道啊，谁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抽什么风呢，那几个已婚的喝多了，大舌头说什么初恋白月光的，颜苡澄听着听着就喝多了。”

　　“……我也不能一直盯着啊，我上个厕所回来那瓶都见底了，不是，她家到底住哪啊？”

　　安天一先把她安顿在大堂的沙发上，跟前台要了毯子，盖在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扶了起来，带着往外走。

　　鼻间不再是那股商务场合体面的木调古龙水香，而是出了澜城就见不到的，一个几十年的清洁品牌洗衣粉的味道。

　　宁远忱把她扶进了车里，头轻轻靠在椅背上，用安全带把她固定好，关上了车门。

　　“喂！就不管我了？”

　　宁远忱瞥了他一眼：“几岁了你，自己回去。”

　　“我，我比副驾那位还小几个月呢！”安天一不满道，“你得请吃饭。”

　　宁远忱表示同意：“成，选好了打骚扰。”

　　看着车扬长而去，安天一简直是被气笑的。

　　这家伙，可美了吧。

　　-

　　颜苡澄掀开眼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车里，车内没什么内饰，还有一股家电修理店里闻到过的油的味道。

　　她又扭头看了看司机，光亮泄进车里，打在他的脸上，俊逸的侧脸，雕刻般的五官，映进颜苡澄的眸中。

　　清晰的，帅气的，触手可及的。

　　宁远忱？

　　颜苡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点了一下，嘴里喃喃道：

　　“是真的……”

　　“醒了？”宁远忱看了她一眼，“难受吗？想不想吐？”

　　颜苡澄没理他，又戳了戳他的脸，这次是戳，比刚才用了些力。

　　“又骗我，你车根本不限号。”

　　宁远忱轻笑一声：“傻子。”

　　“你以前可不这样……”颜苡澄眯眼看他，想凑近他，被安全带束缚着，施展空间有限，“你变了宁远忱。”

　　她手指没停，还在一下下点，戳，摸他的脸，被宁远忱一把握住了。宽大的手掌抱着她的手，扶着换挡杆。

　　颜苡澄安静了一会，闷声道：“你明明没改专业啊，那你为什么不说，你真的成为工程师了，真厉害……”

　　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听的宁远忱心里发紧。

　　他也不管她酒醒后还能不能记住这件事，一句一句耐心解释道：

　　“嗯，没换，策划只是帮导师忙，他要出国研学，没时间，就让我替他去了。”

　　“他们喊你宁总，我还以为是真的。”

　　“总策划的总，只是做一些学术指导，镶边的。”

　　颜苡澄眉头一皱：“那你为什么能当策划，你不是学机械吗，哪来的策划导师？”

　　宁远忱：“双修的专业。”

　　女孩脸色缓和下来，心里总算踏实了。

　　“我也旁听过机械专业的课，然后睡着了……”

　　颜苡澄声音越来越小。

　　手老老实实被他握着，一起挂档。

　　宁远忱侧头看了看她，路灯光略过女孩的脸颊，她的眼睛晶莹发亮。

　　良久，他声音很低沉的问：“你去听那个干什么？”

　　“想看看，你上课的内容，国内外课程应该有相似的地方吧……”颜苡澄吸吸鼻子，眼皮打架，“我本来想，上大学以后，陪你上课的……”

　　宁远忱目光一滞，侧头看了看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胸口起伏着，努力克制着没有发出粗重的喘息，手紧紧的握着方向盘，指节崩的发白。

　　-

　　老居民区路窄，胡同口坐着摇着蒲扇乘凉，和下棋扯闲篇的大爷大妈，车开不进去。

　　颜苡澄话痨结束，变得很安静，乖顺的被她从车上带下来，但还是要靠着他才能站稳。

　　宁远忱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把她背了起来。

　　颜苡澄看着这条路，小时候，她常走这条路，走一段拐弯是她和爸爸还有奶奶的家，再往前走，过一个小的红绿灯，是姥姥家。

　　她还记得那个红绿灯时是为了维护小学的交通秩序才装的，刚装上的时候特别突兀。

　　这次回来，她都多走两个十字路口，从姥姥家那边的另一个胡同口回家，特意绕开了这边。

　　颜苡澄眼角划下一滴泪，落在宁远忱背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水印。

　　儿时的一幕幕，直击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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