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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清的邮件(上)
回到房间的李臻,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木偶,背靠着厚重的房门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场极致的情绪宣泄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力竭的虚脱。
酒店房间的设计极尽雅致。米白色的硅藻泥墙壁,触感温润;暗金色的线性壁灯在墙角投下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家具简洁的轮廓。一张胡桃木长桌上,她的MacBook Pro静静地合着,像一只沉睡的银色蝴蝶。不远处的落地窗外,是海棠湾深邃的夜,海浪的声音被双层隔音玻璃过滤得只剩下遥远而模糊的隆隆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这里的一切都安静、昂贵、克制,与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那场对峙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字眼,都在她脑中反复回放,像一段被设置了循环播放的短视频。段熙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在月光下第一次显露出的震惊和错愕,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类似痛苦的神色。
她用尽了最刻薄的言语,像投掷淬毒的匕首,将他钉在她早已预设好的“恶人”十字架上。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复仇的快感,会为自己捍卫了姐姐、捍卫了卫可、捍卫了所有被资本欺凌的弱者而感到正义的酣畅。然而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让她心慌的空虚。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实木地板上,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酒店精心设计的园林灯光将热带植物的剪影投射在草坪上,泳池的水面反射着月光,波光粼粼,如同一匹破碎的绸缎。远处海天一色,黑得纯粹。
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玻璃上。一个脸色苍白、眼神散乱的女人,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那身职业的黑色套裙此刻显得格外僵硬,像一套不合身的铠甲。
“我到底在干什么?”她喃喃自语。
理智告诉她,她没有做错。段熙的傲慢是她亲耳所闻,姐姐的痛苦是她亲眼所见,卫可的遭遇更是“证据确凿”。她只是将事实拼接起来,得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并勇敢地说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乱?为什么段熙最后那个眼神,会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走向书桌。逃避这种混乱最好的方式,就是工作。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将那篇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文章标题,一字一顿地敲了上去:《一场资本精心策划的自我吹嘘大会》。
很好。
接下来,就是将她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那些关于资本如何将艺术异化为消费品,如何用商业逻辑扼杀纯粹创造力的批判,全部倾泻于笔端。
然而,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无法落下。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那些空泛的理论,而是评审会上,段熙提出的那些关于生物艺术装置《尘埃的回响》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问题。
“它的‘生命周期’是多久?”
“一个无法存续的模式,会扼杀它本可以拥有的、更长远的价值。”
“不考虑生存的赞美,有时比理性的质疑更不负责任。”
这些话,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一直以来用情怀和理想包裹的、对于“纯粹艺术”的浪漫化想象。
不,她不能被他影响。他是资本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辩护。她必须坚定自己的立场。她强迫自己开始打字,但写下的文字干巴巴的,充满了情绪化的控诉,却失去了她以往最引以为傲的、严谨的逻辑和洞察力。她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屏幕上的光标固执地闪烁着,仿佛在嘲笑她的词不达意。
就在这时,屏幕右上角,一个邮件通知的弹窗跳了出来。
发件人那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字:段熙。邮件的主题,更是充满了和他本人一样、不容置疑的风格:《事实,而非情绪》。
李臻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怎么敢?在她那样决绝地撕破脸之后,他还敢发邮件来骚扰她?他以为他是谁?她将鼠标移动到邮件上,右手食指悬停在“删除”键上,几乎就要按下。但她犹豫了。
那个词——“事实”,像一个钩子,牢牢地钩住了她的好奇心。事实?难道他认为她所知道的,都不是事实吗?还是说,这又是他某种新的、企图颠覆她认知的心理战术?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一丝病态好奇的复杂情绪,最终战胜了她的理智。她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还能说出怎样颠覆黑白的言论。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正文的第一行,就让她愣住了:“李臻:此邮件包含高度敏感的商业及个人信息,我已使用AES-256标准进行加密。密码是你在三年前发表于《南方周末》文化版的那篇文章标题,十个汉字,无标点。”
李臻怔住了。
三年前?《南方周末》?她写过那么多文章,怎么可能立刻想起来是哪一篇?她下意识地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自己的名字和“南方周末”,时间筛选定在三年前。几秒钟后,一篇熟悉的文章标题跳了出来:《喧嚣之后的寂静回响》。
十个字,不多不少。
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那篇文章,是她职业生涯初期的得意之作,也是奠定她文风的一篇关键文章。但时隔三年,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段熙……竟然记得?
她抑制住内心的波澜,将这十个字输入密码框,敲下回车。加密的文件被解开了。呈现在眼前的,不是她想象中的长篇大论的辩解,而是一个结构清晰、逻辑严密的、类似尽职调查报告的文档。
文档的开头,是一段简短的文字:“李臻,我不擅长处理复杂情绪,也不习惯为自己辩解。但你今晚提出的三项指控,其中两项涉及我的职业道德和人格底线,另一项关系到我最好朋友的声誉和幸福。我认为,你有权知道事实的全貌。以下内容,无关对错,只陈述事实。所有论点,均附有可交叉验证的证据。”
李臻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她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屏幕上。
第一部分:关于卫可及其“星尘计划”项目
文档的第一部分,直指她心中段熙最核心的罪证——迫害创业者卫可。
“指控:我方(指段熙及其‘未来地平线’基金)恶意窃取卫可先生的‘星尘计划’创意,并利用资本优势将其逼至绝境。”
“事实陈述如下:”
1.时间线梳理:
2020年9月15日:我方首次接触卫可先生,由FA(财务顾问)引荐。卫可先生展示了“星尘计划”的初代BP(商业计划书)。核心理念:打造一个基于AR技术的沉浸式数字艺术馆。证据附件1.1:当日会议纪要扫描件,与会人员签字确认。证据附件1.2:初代BP的PDF文档,显示创建日期为2020年9月10日。
2020年9月-10月:我方投研团队对“星尘计划”进行初步尽调,期间与卫可团队进行过三次深度访谈。我方对项目前景表示了兴趣,但对其技术实现路径和核心团队背景提出多项质疑。证据附件1.3 - 1.5:三次访谈的会议纪要及录音文件(已做脱敏处理)。录音中可以清晰听到,我方分析师反复询问其AR引擎的自研进度和核心算法专利情况,卫可先生的回答始终模糊不清。
2020年11月5日:我方内部投决会,否决了对“星尘计划”的投资意向。证据附件1.6:投决会会议纪要摘要。否决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技术空心化。卫可团队声称拥有自研AR引擎,但尽调发现,其展示的Demo核心渲染代码,与硅谷一家名为‘Loom.AI’的开源项目代码相似度高达89%。团队内并无顶尖的图形学或算法工程师。二是数据造假。BP中声称的“百万级内测用户数据”无法提供有效后台证明,其提供的用户增长曲线模型不符合逻辑。三是创始人诚信问题。背景调查发现,卫可先生此前两次创业经历,均在A轮融资后不久便与创始团队发生严重纠纷,并有挪用公司资金的嫌疑(此事最终庭外和解,未留案底,但有相关媒体报道)。证据附件1.7: Loom.AI开源代码库链接及我方技术团队出具的代码比对报告。证据附件1.8:媒体对卫可前两次创业失败的报道链接截图。
2020年11月6日:我正式约见卫可先生,当面告知其投决会结果,并明确指出了我们发现的技术及诚信问题。
证据附件1.9:当日我与卫可先生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时间地点明确。
李臻看到这里,手指已经有些冰凉。她点开了附件1.7的代码比对报告,虽然她不懂编程,但那份长达二十多页、充满了专业术语和代码片段的报告,以及最后那个鲜红的“89.1% Similarity”结论,都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她又点开了附件1.8的媒体报道截图。那是一家小型科技博客在几年前发布的文章,标题是《明星创业者卫可的“罗生门”:天才还是骗子?》,文章详细描述了他上一个项目是如何在拿到融资后迅速分崩离析的,采访了多位匿名的前员工,说法与段熙邮件中的描述惊人地一致。这篇文章,她从未见过。卫可也从未对她提起过。
文档还在继续。
2.关于我方“窃取创意”的指控
事实陈述:我方在否决“星尘计划”后,的确投资了一个名为“奇点画廊”的AR艺术平台项目。但二者存在本质区别。
时间证明:我方接触“奇点画廊”项目的时间是2020年7月,比接触卫可先生早两个月。证据附件2.1:我方与“奇点画廊”创始人林教授的邮件往来记录,第一封邮件时间为2020年7月3日。
技术路径证明:“奇点画廊”的核心技术是基于SLAM(即时定位与地图构建)的空间感知算法,而非简单的图像识别AR。其技术负责人是前微软亚洲研究院的资深研究员,拥有三项相关领域的核心专利。证据附件2.2:“奇点画廊”的技术白皮书。证据附件2.3:其核心专利的公示信息查询截图。
商业模式证明:“星尘计划”的模式是做平台,收取艺术家入驻费和交易佣金。“奇点画廊”的模式是2B,为大型美术馆、博物馆和商业地产提供定制化的AR策展解决方案,不直接面向C端用户。
3.结论:卫可先生的“星尘计划”是一个典型的、利用风口概念包装的、技术与数据双重空心化的项目。我方基于专业的尽职调查和风险评估,拒绝投资,完全符合商业逻辑和投资伦理。卫可先生在被拒后,利用你作为文化评论人的影响力,编造“资本迫害”的剧本,将自身的失败归咎于外部因素,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混淆视听的行为。
文档的最后,是一句冷静到冰点的话:“李臻,你是一个优秀的评论人,你的武器是你的笔和思想。但当你的武器被谎言所利用时,它造成的伤害,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李臻的脸,一片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卫可时的情景。在一家光线柔和的咖啡馆里,他穿着白衬衫,眼神清澈,谈起梦想时闪闪发光。他向她展示那个精美的BP,讲述自己如何被段熙这样的资本巨鳄无情打压,言辞恳切,神情悲愤,像一个完美的、被恶龙伤害的屠龙少年。而她,一个自诩洞察人心的评论人,一个对“资本之恶”充满了先入为主偏见的批判者,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她甚至没有去做最基本的背景调查,没有去交叉求证任何一个细节。因为卫可的故事,完美地印证了她对段熙的全部负面想象。她不是在寻找真相,她只是在为自己的偏见,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注脚。
李臻拿出手机,把媒体对卫可两次创业失败的报道截图在微信里发给了他,并发出了一个大大的“?”。
过了几分钟,当她再次发出“?”时,只得到了了一个红色的“!”。
卫可拉黑了她。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愚蠢的人。
羞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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