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与焰心

　　38.

　　期末考试的阴云终于随着最后一门交卷的铃声而散去。紧绷了数周的神经骤然松弛，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疲惫与解放的轻快气息。冬日惨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砭人肌骨的寒意。

　　成绩公布，周屿毫无悬念地稳居年级前列，而许燃，在周屿的帮助下，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尤其是理科成绩，堪堪挤进了中游，这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鼓舞。

　　放学铃响，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呼着涌出教室，讨论着假期的计划，相约着去哪里玩乐。喧嚣是他们的，周屿和许燃依旧行走在人群的边缘，保持着一种默契的安静。

　　“寒假……有什么打算？”周屿侧过头，看着身旁把自己裹在厚厚羽绒服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的许燃。围巾依旧是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两人心照不宣地轮流使用，今天系在许燃的脖子上。

　　许燃摇了摇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氤氲：“……在家画画。陪奶奶。”他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学校，就是那个简陋的家和卧病在床的奶奶。

　　周屿沉默了一下。他的寒假，大概率会被父亲安排进公司“学习”，或者参加各种无聊的应酬和培训。那种被规划、被掌控的窒息感，让他对假期并无太多期待。

　　“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周屿提醒道，“美术馆。等过完年，人少些，我们一起去。”

　　许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子，在冬日灰蒙的背景下格外清晰。他用力点头，围巾下传来闷闷的、却带着雀跃的声音：“记得！”

　　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期待，周屿心里那点因寒假安排而产生的阴郁也散去了不少。至少，还有这个约定，像一枚小小的、发光的信标，立在不远的未来，让他有所期盼。

　　两人并肩走到校门口，寒风吹得路旁的枯枝呜呜作响。

　　“那……假期保持联系。”周屿停下脚步，看着许燃。没有了每天“顺路”的借口，接下来的近一个月，他们可能很难像现在这样天天见面。

　　“嗯。”许燃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心里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周屿的存在，习惯了他的保护，他的陪伴，他的……温度。骤然要分开这么久，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

　　“进去吧，外面冷。”周屿朝他挥挥手。

　　许燃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回过头，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周屿。风雪模糊了他的轮廓，但他挺拔的身影却清晰地烙印在许燃的视线里。

　　“周屿，”许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风雪，传入周屿耳中，“……新年快乐。”

　　周屿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嗯，新年快乐，许燃。”

　　他看着许燃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暂时还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但他心里，却因为那句“新年快乐”和那个关于美术馆的约定，而存着一小团温暖的、不熄的火焰。

　　39.

　　寒假的日子过得缓慢而规律。

　　周屿大部分时间被困在家里或者父亲的公司，扮演着“合格继承人”的角色。只有在深夜，或者偶尔找到借口溜出来的时候，他才能获得片刻喘息。

　　他和许燃的联系，主要依靠那只白色的无线耳机和手机里那个几乎空白的对话框。

　　他们会共享同一份歌单，在各自的时空里，听着同样的后摇音乐。有时周屿被父亲训斥后，会独自走到寒冷的阳台，戴上耳机，让音乐淹没外界的声音，然后在对话框里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过去一句无关痛痒的：[在干嘛？]

　　许燃通常会很快回复，有时是一张刚刚完成的速写照片——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奶奶喝药的碗，或者只是书桌一角凌乱的画笔；有时是简单的几个字：[画画]、[听歌]、[陪奶奶说话]。

　　他们的对话总是简短，克制，没有任何亲密的字眼，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丝线，通过电波，将两颗相隔遥远的心，悄悄地连接在一起。

　　周屿会看着许燃发来的照片，想象他坐在那个简陋却温馨的小房间里，就着昏黄的台灯，安静画画的样子，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便会悄然生长出些许绿意。

　　而许燃，则会反复地点开与周屿的对话框，看着那寥寥数语，猜测着屏幕那头的周屿正在经历什么。听到某首格外苍凉宏大的后摇时，他会想，周屿是不是又不开心了？看到周屿偶尔发来的、一张窗外繁华却冰冷的城市夜景照片时，他会感到一阵细细密密的心疼。

　　思念，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如同无声蔓延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将心脏缠绕得更紧。

　　除夕那天，周屿家有一场盛大的家庭宴会，觥筹交错，虚与委蛇。他端着果汁，站在热闹的人群边缘，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那些或真诚或假意的笑脸，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许燃的对话框。背景音是喧嚣的祝酒词和电视里春晚热闹的歌舞。

　　他输入：[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许燃回复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碗热腾腾的、看起来卖相普通的饺子，旁边是一小碟醋，背景是老旧却干净的餐桌，和奶奶一只布满皱纹、却温柔地拿着筷子的手。

　　[和奶奶吃饺子。] 简单的文字后面，跟着一个系统自带的、小小的笑脸表情。

　　周屿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了。与他自己所处的繁华和冰冷相比，许燃那个简陋的小屋，此刻却充满了人间最真实、最温暖的烟火气。

　　他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却只回了一句：[看起来很好吃。]

　　他想说的，远不止于此。他想说，真羡慕你。想说，我想和你一起过年。想说……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张饺子的照片，保存了下来。

　　40.

　　除夕夜的市区中心广场，每年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跨年烟花晚会。往年，周屿从未参加过，他觉得那种人挤人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

　　但今年，鬼使神差地，在家庭宴会结束后，他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驱车来到了市中心。

　　距离零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喧嚣震天。绚丽的霓虹灯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各种小吃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孩子们兴奋地尖叫奔跑，情侣们依偎着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和对新年的期待。

　　周屿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下半张脸，独自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高大的身形和冷峻的气质，让他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并不喜欢这种拥挤和嘈杂，但他还是来了。因为他记得，前几天许燃曾在共享的歌单里，加入了一首旋律轻快、带着憧憬意味的纯音乐，歌名叫做《岁末的祈愿》。他当时没有问，但心里隐约觉得，许燃或许会想来看看烟花。

　　他拿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问许燃在哪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在广场另一侧，靠近巨大新年许愿树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

　　他也来了。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旧的米白色棉服，围着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他没有像周围的人那样兴奋张望，只是安静地站在许愿树下，仰着头，看着树上挂满的、写满愿望的红丝带和福牌，眼神专注而柔和，仿佛在那些陌生的愿望里，寻找着什么，或者，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周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隔着汹涌的人潮，静静地看着他。喧嚣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在许愿树下，仰望着星火与愿望的、安静的身影。

　　他看着他被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眼中映出的、属于这片人间烟火的点点光亮，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疼、满足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缓缓流淌。

　　他来了。他们在这个城市最热闹的角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

　　41.

　　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零点。

　　广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人群开始齐声倒计时。

　　“十！”
　　“九！”
　　“八！”

　　声浪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广场。周屿被人流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许愿树下的那个身影。

　　许燃似乎也被拥挤的人群惊扰，他有些无措地四下张望，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身体微微向后缩，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

　　就在这时，周屿挤过层层人群，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许燃感觉到有人靠近，警惕地转过头，当看清是周屿时，他眼中的惊慌瞬间被巨大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与喜悦所取代。

　　“周屿？你……你怎么……”他张了张嘴，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倒计时声中。

　　“七！”
　　“六！”
　　“五！”

　　周屿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光下，他的眼神复杂而深邃，里面翻涌着许燃读不懂的、或许连周屿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浓烈情感。他向前一步，高大挺拔的身形自然而然地挡在了许燃身前，为他隔开了大部分拥挤的人潮和探究的目光，圈出了一小方相对安全与安静的空间。

　　这个动作太过熟悉，像无数次放学路上的“顺路”，像图书馆里无声的维护，像车库里那个坚定的拥抱。

　　许燃仰头看着周屿近在咫尺的背影，看着他被灯光照亮的、线条硬朗的下颌，鼻腔里充盈着周屿身上那熟悉的、带着雪松清冽的气息，一颗因为拥挤和陌生环境而惶惑不安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他悄悄地、极其轻微地，往周屿的背后靠近了一点点，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情感在他胸腔里汹涌着，几乎要满溢出来。

　　“四！”
　　“三！”
　　“二！”
　　“一！”

　　“零——！新年快乐！！”

　　当“零”字落下的瞬间，广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数道绚丽的烟花同时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中轰然炸开，绽放出璀璨夺目、流光溢彩的盛大图案。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如同上帝打翻了调色盘，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片极致绚烂的光的海洋。

　　“轰——！！！”

　　巨大的声响几乎要刺破耳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烟花的轰鸣中颤抖。

　　人群沸腾了，尖叫着，欢呼着，互相拥抱着，祝福着。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达到顶峰的瞬间，就在所有人都被漫天烟花吸引仰头惊叹的时刻——

　　站在许燃身前的周屿，微微侧过头，想对身后的许燃说句什么。或许是“新年快乐”，或许是别的。但他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发出，就被更巨大的声浪彻底吞没。

　　而此刻，仰望着周屿被烟花光芒勾勒出的、坚定而温柔的背影，感受着这被保护着的、独属于他一人的小小世界，许燃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近乎绝望的柔情充满。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是轰鸣的烟花，是全新的、未知的一年。

　　在这极致的喧嚣和光芒中，许燃忽然觉得，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或许永远都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他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话，混杂着对过去所有温暖的感激，和对未来渺茫却真实的期盼，对着周屿那近在咫尺的、或许能为他阻挡一切风雨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吐露出来：

　　“周屿……我喜欢你。”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像雪花落地的微响，瞬间就被漫天烟花的巨大轰鸣和人群狂热的欢呼彻底淹没，消散得无影无踪。

　　它太轻了，轻到连近在咫尺的周屿，都毫无察觉。周屿只是微微偏着头，似乎在感受着身后的存在，并未回头。

　　许燃说完，立刻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得滴血。他慌忙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了那条灰色的围巾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跳动着，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盛大而孤独的献祭。

　　他表白了。
　　在他以为最安全、最不会被听见的时刻。
　　对着他暗恋的、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靠近的太阳。

　　42.

　　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一簇簇升起，绽放，坠落。明灭的光亮将这对在喧嚣角落、心思各异的少年时而照亮，时而隐藏于黑暗。五彩斑斓的光芒流淌过他们之间那微小而沉默的距离。

　　周屿似乎终于放弃了在这种环境下说话的打算，他转过头，看向身后低着头的许燃。在烟花的余光里，他看到了许燃通红得有些不自然的耳尖，和那几乎要缩进围巾里的、毛茸茸的发顶。

　　他心里微微一动，一种莫名的、柔软的情绪蔓延开来。他伸出手，极其克制地、轻轻地，揉了揉许燃柔软的发顶。

　　动作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尽的温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许燃感受着头顶那只大手传来的、令人贪恋的温度和轻柔的触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未曾被听见的告白所带来的失落和羞怯，与这意外的、温柔的抚慰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暖流，几乎要冲出眼眶。

　　他拼命地忍住，将脸埋得更深，手指死死地揪着衣角。

　　周屿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只当许燃是被这过于热闹的场面和拥挤的人群吓到了，或者是不好意思。

　　他收回手，重新转过身，和他一起，静静地仰望着天空中那场盛大而短暂的视觉盛宴。

　　烟花易冷，人世无常。

　　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瞬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下，一个少年无声地诉说了他最深沉的暗恋，而另一个少年，则给予了他最温柔的、却不明所以的回应。

　　他们并肩站着，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喧嚣和沉默构筑的墙。

　　许燃在那震耳欲聋的寂静里，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花绽放与凋零的声音。

　　而周屿，则在漫天华彩下，默默地许下了一个关于“以后”的、模糊却坚定的愿望。

　　新年的钟声，早已响过。

　　属于他们的故事，依然在暗流涌动中，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那未曾言明的心意，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寒冷的冬夜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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