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

　　那枚名为“拥抱”的生猛种子，在于怀规整的心田里一夜疯长，藤蔓缠绕上他的理智，叶片遮蔽了他惯常的冷静。第二天清晨，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神情略显僵硬的自己，第一次对踏进教室产生了一种近乎怯懦的迟疑。他会用什么眼神看柏然？柏然又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那个拥抱，在柏然那里，是否真的只是兴奋之下的无心之举，如同他平日里那些大大咧咧的肢体接触一样，转瞬即忘？
　　这种不确定感像细小的蚊蚋，在他心头盘旋叮咬。
　　他几乎是踩着最后一刻的预备铃走进教室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投向那个靠窗的座位——柏然已经在了，正和前座的同学笑着说什么，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明朗而毫无阴霾。于怀的心稍稍落定，却又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比平时更加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早啊，于怀！”柏然转过头，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语气自然得仿佛昨天那个石破天惊的拥抱从未发生。他甚至习惯性地伸手，想拍拍于怀的胳膊。
　　于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最终只是僵硬地停留在原地，任由柏然的手掌落在他的小臂上，带来短暂而清晰的触感。
　　“……早。”于怀垂下眼睑，避开柏然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感到被柏然触碰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又开始隐隐发烫。
　　柏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收回手，兴致勃勃地开始分享他昨晚是如何被父母轮番夸奖，以及他打算用奖金买一套新的喷漆。“……到时候咱们再去那面墙，我把《森之灵》缩小了喷上去，肯定帅炸！”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而这份规划里，理所当然地包含了“咱们”。
　　于怀听着，心里那点微妙的忐忑和失落，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柏然的坦荡和毫无芥蒂，反而衬得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有些……可笑，甚至是不合时宜。他悄悄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下去，重新戴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
　　“嗯，挺好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第一节课是数学。于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老师的节奏，笔记本上的字迹依旧工整清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余光始终无法从旁边那个人身上完全剥离。他看见柏然在草稿纸上画着新的喷漆图案草图，看见他因为解不出一道题而烦躁地挠头，看见他趁老师转身时，偷偷从桌肚里拿出半块没吃完的面包飞快塞进嘴里……这些以往他或许会微微蹙眉的“不规矩”，此刻落在他眼里，却都蒙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带着生动的、让他心跳失序的活力。
　　课间，几个同学围过来，再次恭喜柏然获奖，吵着要他请客。柏然哈哈笑着，爽快地答应周末请喝奶茶。喧闹中，有人好奇地问：“柏然，你那画设计得那么牛，是不是找了什么外援啊？”
　　柏然一把揽住于怀的肩膀，动作自然亲昵，将于怀半个身子都带得晃了一下。“外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要不是我们于大学霸提供技术支持，我那‘森林修复者’估计现在还在烧汽油呢！”他语气里的自豪和依赖毫不掩饰。
　　于怀的身体在柏然的手臂下彻底僵住。柏然的手臂结实而有力，隔着薄薄的校服面料，体温清晰地传递过来，比昨天的拥抱更持久，也更具有某种宣告意味。周围同学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带着善意的调侃和羡慕。于怀感到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他想挣脱，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他甚至能闻到柏然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这味道此刻变得极具侵略性，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呼吸。
　　“哇！原来是强强联合！”
　　“难怪这么厉害！”
　　同学们的起哄声在于怀耳边变得模糊，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带着灼人温度的触感上。他屏住呼吸，直到柏然笑着松开了他，那股强大的压迫感才骤然消失，留下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更加清晰的、擂鼓般的心跳。
　　“所以这奶茶你们必须喝！”柏然还在得意地宣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于怀短暂的失神和泛红的耳尖。
　　于怀低下头，假装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课本，指尖微微发颤。他意识到，问题并不在于柏然是否记得那个拥抱，而在于他自己。那个拥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从未开启过的匣子，释放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惊慌的情感。而现在，柏然每一个看似寻常的靠近和触碰，都在不断地摇晃着那个匣子，让里面的东西更加躁动不安。
　　这一整天，于怀都处于这种高度敏感又强自压抑的状态。他像一台过载的精密仪器，一边维持着表面正常的运转，一边内部警报蜂鸣，数据乱窜。他不敢再看柏然的眼睛，不敢再轻易接他的话茬，甚至在他靠近时，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柏然似乎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下午自习课，当他又一次习惯性地想把下巴搁在于怀桌角看他写作业时，于怀几乎是触电般地往后缩了一下。
　　柏然愣住了，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眨了眨眼：“怎么了？”
　　于怀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到了柏然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说起。难道要说“因为你昨天的拥抱让我方寸大乱”吗？
　　“……没什么。”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重新坐直身体，将注意力强行拉回面前的习题集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能感觉到柏然探究的目光在他侧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慢慢移开。
　　一种沉闷的低气压开始在他们之间弥漫。于怀感到一阵懊悔和无力。他不想这样，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融洽和……亲密。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本能的反应，无法平息内心那片被柏然搅起的惊涛骇浪。
　　放学时，两人沉默地收拾着书包。走到教学楼下的岔路口，柏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跨上自行车离开。他站在原地，单脚支地，看着于怀，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犹豫和小心：
　　“于怀，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于怀立刻否认，声音有些急促。他抬起头，对上柏然带着关切和困惑的目光，那目光像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堤防。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低声补充道：“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柏然追问，眉头微微蹙起。
　　不习惯你的靠近，不习惯你带来的温度，不习惯……心里这种因为你而失控的感觉。于怀在心里回答，这些话却像巨石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柏然那双清澈的、带着执着追问的眼睛，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害怕被看穿，害怕那份刚刚萌芽、尚未理清的情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害怕会吓跑眼前这个像太阳一样耀眼又毫无自觉的少年。
　　“没什么。”他再次选择了逃避，声音低哑，“明天见。”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离开，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柏然此刻的表情。
　　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的燥热和心中的混乱。他知道，自己搞砸了。他用冷漠和回避，伤害了柏然毫无保留的亲近。而更让他感到恐慌的是，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之所以会如此失态，根本原因在于——他在意。他太过在意柏然，在意到了无法再用平常心去对待的程度。
　　这份在意，沉重，甜蜜，又充满了未知的危险。而他，这个一向习惯于掌控和规划的人，第一次在面对一段关系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迷茫。夜晚再次降临，于怀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知道自己又将迎来一个无眠之夜。而这一次，困扰他的不仅仅是那个拥抱的余温，更是柏然最后那个带着困惑和失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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