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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晴
入秋后的第三场秋雨刚歇,雅兰楼就被订的满满当当。
夜昭一挑珠帘,先闻见的是酒香,映入眼帘的人皆是昔日同窗,景和十四年的进士。
“可算来了!”坐在主位上的人笑着起身,这人生得膀大腰圆,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在了一起,“当年在书院漏了晨读要罚抄,如今宴上迟到,怎么也得自罚三杯!”
周围人紧跟着起身相迎,跟着起哄。
右侧何泽在一片笑闹和寒暄声中清了清嗓子,神色认真,摇头晃脑道:“简之说的是,不过看明初风尘仆仆的——要不这样,先自罚一杯,剩下两杯,等会听你讲讲潺州趣事再补?”
这人是何云亭的哥哥,也是夜昭的表兄。
夜昭抱拳行礼,一一拜过:“大理寺事忙,劳烦诸位久候。迟到该罚,三杯就三杯。”他走上前,自己斟满酒杯,一饮而尽,“今日是简之生辰,祝高兄生辰安康。”
简之是高明远之子高满,和夜昭同年科考,位列进士之列。
“多谢,明初刚从潺州调任回来,今日这宴,也是给明初接风。”
觥筹交错,欢笑声不绝。
“简之。”夜昭跟上高满,马车跟在后面,高满正送完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今日因大理寺公务迟了些,这生辰贺礼没顾上拿,刚让小厮从家里带了来,早备好了,一点心意。”
安宁把盒子交到高满小厮手里。
高满搭上夜昭的肩,肥胖的胳膊有些吃力,亲切道:“有心啦,亏你还记得这事,我年纪大了,这生日贺礼都是你们年轻人讲究的。”
夜昭笑道:“听说令尊升任礼部主事,恭喜恭喜。”
“哎!”高满重重叹一口气,脸上爬上愁色,“礼部人际关系混乱,利益网错综复杂,做事是吃力不讨好,我父亲这几天是长吁短叹。”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渭水混了泥沙,若不及早滤清,将来浊水漫了岸,怕是会淹了岸边新栽的树。”夜昭停下身,平静道。
高满愣了几秒,随后哈哈笑几声,拍了拍夜昭的肩膀:“多谢兄弟。时候不早,夜晚风凉,明初上马车回家吧。”
小厮上前几步,把马车上的披风披在高满身上,见他还望着夜昭马车远去的方向:“大人,夜大人是什么意思。”
“与其绞尽脑汁斡旋其中,不如釜底抽薪。”高满揽了揽衣服,吸了吸鼻子,上了马车,“这入了秋,晚上就是冷了。”
后半夜万籁寂静,风冷进人骨头里,闻真轻盈的一翻墙,落到了院内,夜行衣地把腰收的窄细,月光把清瘦的身影拉的笔直斜长,一路延伸到长廊里。
她擦着墙边走,月光笼罩的黑暗里只有乌黑发亮的眼睛闪烁着,有些好奇又认真的打量着院子构造,厢房一间挨着一间,重重叠叠,秩序井然,正房一部分给教习居住,另一部分作为排练场,日常吊嗓子、练身段。
走着走着,她发现了不寻常,这是一间连靠近门的两块石板都磨得发亮的屋子,显然是常有人打扫擦拭,窗下摆着一只细瓷花盆,栽着蝴蝶兰,花瓣黑的透紫,风吹过,本应振翅的黑蝶,因花瓣过于厚实的缘故,只是微乎其微的颤动了下,飞不起来。
名贵的花被随意放在屋外,形单影只的,透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闻真看着眼前与众不同的屋子,不和谐的景象,霎那间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受优待的红人,章宝晴的住处。
半夜在人睡的正昏天黑地时,不论是敲门,还是撬锁进人屋都不太礼貌,可能还会被当成女鬼吓人一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闻真很满意今晚的办事效率,后院的角角落落七七八八她记了个大概,她决定等天快亮了再来找宝晴。
闻真舒展的伸个懒腰,和孤苦伶仃的蝴蝶兰道了别,慢慢悠悠朝来时的院墙走去。
可还没等她迈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触人心弦的声音从角门处传来。
闻真回头一看,竟是两个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难舍难分,举止暧昧。
月光懂事的照清了两人的侧脸,闻真一下就认出了,那名男子,正是姜府嫡子姜白。
这个人,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
闻真拳头紧紧握着,指甲深嵌在掌心中,掐出血红的印记。她躲在阴影里,一双灌着是仇恨和厌恶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姜白。
那两人纠缠了好久,像是说了几句分别的话,女人把男人往角门外一推,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的走到了门前,手摸出钥匙,又想起来什么,她转身狠狠地踢了一脚在风中颤颤巍巍的蝴蝶兰,花瓣扑扑簌簌的踹落下来,看着美丽转瞬即逝,这才满意的开了锁,推门进了屋子。
这一幕如此清晰明了的映入了闻真的眼帘,春夏提到过,宝晴是左撇子。
而这名女子用左手,行云流水般的开了锁。
她已经确定了那就是宝晴。
她快跑几步用手挡住了要关上的门,宝晴头也没回,语气有几分不耐烦,更多的是疲惫:“太晚了,快去睡吧,免得又让人看见了。”
闻真脚带上了门,和声细语低声道:“宝晴,别害怕也别出声,我没有恶意。我是章老太太派来找你的。”
身前的女子听到章老太太四个字后身体静止了,像雕像一般面无表情地站了许久。
“孙雪玉她让你找我做什么?”宝晴这才脸上有点变化,一边嘴角讥诮地抬起,摸着黑坐在了床上,一下一下地揉着腰:“还有,我早就不叫宝晴了。”
“她快死了,想见见你。”闻真吹起火折子点了两根蜡烛,黑屋子里才有了微弱的光,照亮了闻真和宝晴的脸。
光是暖融融的黄光,但宝晴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她嘴角向下,吊着眼,懒都懒得看闻真:“她是个老不死的,终于要死了,难道指望着我来给她办丧事吗?她不会以为我很在乎她吧。”
“你还怨恨她,就说明你还在乎她。”
“在乎她?”宝晴像是听到笑话一般,语气都刻薄的扬了几度,眉毛高高挑起,使的原本水灵的圆眼变得扭曲:“人家都不在乎我,我在乎她做什么,贱不贱呐。”
闻真无视了她尖酸又赌气的话,平静开口道:“真正的不在乎,是你漠视有关于她的一切,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不会影响到你任何的感情和情绪。当然,你怎么看待他,是你的事,不过,尽快地正视自己的内心,活的反而轻松些。”
宝晴这才正眼看了闯进来的陌生女子,她的衣服已经融在了黑暗里,全身上下只漏出一双眼,平湖一般,漠然、平静。
说到孙雪玉要死了眼里没有沉痛,听到她骂亲娘也没有对她一丝一毫的不满,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她这么想着,但也懒得问她是什么人:“所以呢?你来这里干什么?请你出去,不然我就叫人了。”
“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苦口婆心的劝你原谅章老太太,也不是让你照顾她、给她操办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我不知道你对她抱有什么感情,爱几分恨几分,不过我确定的是,你一定恨姜承业。”
宝晴冷笑一声:“恨?何止是恨?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饮了他的血。”
闻真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宝晴面前,漆黑的眼像墨点上去的,她盘起一条腿,笑道:“你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没什么好避讳的。”宝晴自嘲的一哂:“听你的语气,不像是章府的下人,何况这么多年了,他们也没说找过我。你提起姜承业,是想干什么?”
“我和你一样,我也恨不得他死。”
宝晴不耐烦地打断:“光恨有什么用?这姜家就像是一个盘踞多年,早已根深蒂固的大树,表面上枝繁叶茂,地底下埋着的树根遍布整个俞都。”
“我这里,有能让树断根离、本折枝枯的证据,只需要你来公之于世。”
宝晴十分没礼貌的,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闻真几趟,对她的轻视和不相信就差没明说了。
“姜承业横插一脚,把你一个小姐硬生生变成了折为身份低微,受尽冷眼,随意打骂的下人。你因为他久居高位,有些狐朋狗党就害怕了?屈服了?”闻真冷嘲热讽轻蔑道:“以利相交,利尽而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这些都是惯会明哲保身的墙头草,纠缠成一团的蛆虫,徒有其表,土崩瓦解是迟早的事。”
“你那么要强,连唱戏都要做十几个人里唱的最好的,真的心甘情愿的做个庶子的小妾,一辈子像一条狗一样,卑躬屈膝讨好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分食那一点一文不值的宠爱,在后院和别的女人争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吗?”
宝晴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寒意从尾椎顺着脊梁骨窜到了脖颈里,她清清楚楚的明白,像姜白这样整日寻花问柳的浮浪子弟,一辈子落得这种下场,再正常不过。之前强行安慰自己的话瞬间被击得七零八落,叮叮当当坠在她的心口里。
“你弟弟、你父亲死了、你母亲时日无多,她宁可拖延自己的病情也不愿卖了房子,她想留给你。你选择我,往后就是一条康庄大路,你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人生。”
“你说,她……她愿意把房子留给我?”
“你家没宗族叔伯,你是唯一的子嗣,不给你给谁呢?”
宝晴嘴唇张了张,还想问什么,又没开口,只是淡淡的一笑,墙上她的影子也跟着颤抖了下,有几分苍凉,几分自嘲,她盯着明明灭灭抖抖索索的烛火,蜡泪顺着烛身缓缓流下来,顺理成章的停在案上,堆成小小的蜡丘。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往背后蜿蜒突出的伤疤摸去,可怕的记忆像卷起的劲涛巨浪,毫不留情的拍打在她身上,把她吞噬淹没了——
她那么不堪地被踹倒在地上,而那个男人,姜承业,他高举着蜡烛在她光裸的背上堆起了蜡丘,他狞笑着,□□着,布满横肉的脸上因为兴奋,眼皮不断的痉挛、跳动,肮脏的在她身上作起了画。
她已经感知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只有来来回回一句“好想让他死。”用力拽着着她濒临昏死边缘的意识。
她怎么能允许时间淡去仇恨呢?她怎么能背判几年前苦苦挣扎的自己呢?
“好,我选择你,那么我要做什么呢?”
“十天后的秋澄宴,就是个好机会。”
皇上爱看戏,姜承业把自家精心调教的戏班进献给皇帝,投其所好,拉近关系。
闻真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自己的膝盖,“我猜,你讨好姜白。就是为了不参加这场演出,不进宫廷戏班,一辈子呆在宫里为奴为婢吧。”
宝晴听着手指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宁静的夜里不断放大,一下一下砸在她的心窝上,细碎的落寞从话里漫出来:“你猜的没错,的却是这样。”
闻真想起刚刚被牵连的蝴蝶兰和宝晴失望又生气的样子:“显然,他没能力帮你吧?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这种不务正业、浪荡成性的男人。”
宝晴听出闻真语气里突如其来恨意和狠意,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你说的对,我是投头无路了,才出此下策。”
闻真没回应,像是在想些什么,浑身散发着戾气,右手两个指头捏着耳垂,大拇指使劲地抠挖着,就好像那耳朵不是自己的一样。
宝晴看着生疼,为了打破这令她恐惧的寂静,组织了半天语言,想问怎么在宴席上把所说的证据公布于众,她紧紧攥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硬着头皮要发出一个音。
闻真停下了动作,目光也变得没有了波澜,开口道:“姜白,他平常爱干什么,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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