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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09
隔离的第一天,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帐篷外从不间断的嘈杂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秦淮月,仅一帐之隔,生存与死亡正在进行着最残酷的搏斗。
秦淮月将对讲机放在枕边,韩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交流着彼此拍下的照片。
她的指尖摩挲着洗手液,林璟阳塞给她的那瓶,冰凉的触感仍在。
一闭上眼,就是护目镜后那双疲惫却灼人的眼睛,也是他指关节叩在镜片上那两声轻响。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抓过对讲机。
“小枫。”
“在,月姐。”
“我们的汽车后备箱里还有两箱瓶装水,记得吗?”当时以为只是一次简短的探访,两人各自带了两三瓶水进来,大部分补给都留在了车上。
“记得,怎么了?”
“现在外面最缺的就是干净的水。我们自己留下几瓶水,剩下的全部交给医疗队分配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我现在就联系他们,让他们去拿。”
-
夜里,对讲机里传来林璟阳的声音:“秦记者,睡了吗?”
“没有。”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他说:“想一个地方,除了这里和国内,一个你现在最想去的地方。”
她看着帐篷顶,想了想:“冰岛。想去看看没有边际的冰川和黑色的沙滩,还想去追极光。你呢?”
对讲机那头传来了他的回应:“我想去撒哈拉沙漠,在夜里,看星星一颗一颗钉在天幕上。”
隔离的第二天,焦灼感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无声地蔓延。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整理稿件,将照片和文字发回总部。收到的回复是“报道引发强烈关注”。
然而,预想中的成就感却被一种更庞大的无力感冲淡。关注之后呢?远方的叹息能换来这里的药瓶和净水吗?文字和影像的力量,在具象的生死面前,第一次让她感觉到了轻飘。
她透过帐篷的通风窗往外望,总能看见那片灯光彻夜亮着。
偶尔,一个白色身影匆匆掠过视野,她的心便会骤然揪紧,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踪过去,像寻找救命稻草般,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直到确认那背影不是他,或者确认他的状态还算平稳,才能将哽在喉头的那口气,混着安心,缓缓地吐出。
对讲机里,韩枫的声音染上了浓重的疲态:“月姐,我好像……有点低烧。”
空气瞬间凝固。秦淮月抓过对讲机,尽力保持着平静:“多少度?还有没有其他症状?马上通知医疗队!”
隔离的第三天清晨,韩枫的烧退了,虚惊一场,只是疲劳所致。
秦淮月觉得自己像一根被绷到极致后又缓缓松弛的弦。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帘子被掀开,林璟阳的身影填满了那道缝隙。
他依旧被严密的防护服包裹着,护目镜上因温差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秦记者,做一次采样,如果结果为阴性,即可解除隔离。”他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但语调是公事公办的平稳。
他将一个密封的无菌采样盒放在门口的地上,后退半步,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完成后放在这里,我会来取。”
一个小时后,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帐外。这一次,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对讲机和一张检测结果。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帐篷的支撑杆。
嗒,嗒。
两声清脆的轻响,和那天敲击她护目镜的声音一模一样,像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不安。
下一刻,秦淮月枕边的对讲机响了,传来他的声音:“秦淮月,检测结果确认阴性。我宣布,你可以解除隔离。”
电流声嗡鸣了片刻,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韩枫的检测结果也是阴性。你们可以离开了。”
“好的,谢谢,这几天麻烦你了。”秦淮月对着对讲机轻声说,目光依然望着帐篷外那个身影。
心里一块巨石落地,秦淮月立刻抓起电话,拨通了社长的号码。
“社长,我是淮月。我和小枫都已经解除隔离了,一切正常……是,目前还在东郊的难民营,准备离开了,霍乱已经基本上控制住了。”
电话那头,社长的声音透露着巨大的欣慰:“太好了,你们的系列报道反响空前,但现在有个新情况,前线局势陷入了僵持阶段,政府军和反对派在麦德拉外围形成了对峙,大规模的交火暂时停止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没有新的重大冲突,新闻报道的焦点就会转移。你们留在那边的效益降低,而风险依然极高。我的意见是,你们俩先立刻撤回到萨拉曼休整,总结一下前一阶段的材料,同时保持对局势的观察。一旦有新的变化,再第一时间扑上去。”
“明白,我们这就准备撤离。”秦淮月回答得干脆利落。
挂了电话,她将社长的指令传达给韩枫。
一个小时后,两人背着行囊,离开了隔离区,路过医疗点,看到温言正对着对讲机急促地安排着什么,看到他们,快速打了个手势示意稍等。
处理完手头的事,她才摘下耳机,长长舒了口气。
“要走了?”她问。
秦淮月点点头:“社里命令,我们先回萨拉曼休整。温医生,这次真的谢谢你们。”
温言摆了摆手,脸上是真切的微笑:“该说谢谢的是我们,你们做的报道就是最好的援助。等这里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如果你们还愿意回来,我们这里还有很多故事,值得被记住。”
“求之不得。”秦淮月立刻接话,语气坚定,“我们约定好了,霍乱解决后,一个专访。”
“算我一个,到时候,我得拍一张你们不用戴面具的照片。”韩枫在一旁补充道。
温言笑了:“好,一言为定。林医生那边我会转告他,他刚才进隔离区了,没法出来送你们。”
她伸手指了一个方向:“你们的车子被挪到了c区外围的停车场,路上一定小心。”
两人告别温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停车场。在一片汽车中,找到了他们那辆覆盖了一层灰尘,却依旧结实的轿车。
韩枫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土路,返航。
秦淮月降下车窗,回望那片在尘土与绝望中艰难求生的孤岛。白色帐篷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灰点。但那片灯光,依旧固执地亮在心底。
直到难民营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她才缓缓升上车窗,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车外呼啸的风声。
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金色的余晖像温暖的潮水,漫过荒凉的原野。没有硝烟的遮蔽,这是一场完整而安静的日落。
韩枫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落日,打破了沉默:“总算能回去洗个热水澡了。我感觉自己都快被腌入味了。”
秦淮望着窗外,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声应和:“是啊,一场热水澡,一场完整的日落,现在想想都是奢侈。”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着飞速后退的、被战火撕裂的土地,忽然想起那个傍晚,在废墟的断墙上,有人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同时看到一场完整的、安静的日落,那大概就是和平到来了。
此刻,她正在看一场完整的日落。
但他还在那片看不到日落的地方。
她的心像是被那句话温柔地刺了一下,泛起细密而绵长的酸楚。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口袋,那枚已经干枯的金合欢花瓣。
它还在,被体温熨烫着,守护着一个诞生于废墟之上、无他人知晓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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