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风云初起
宫墙内的花香被一阵风卷碎,慈宁宫檐角下的铜铃响得悠长。
不等郭相走出宫门,太安殿的动静便已经传到了太后那边。
太后从大相国寺礼佛归来的銮驾刚停稳,沉香尚未散尽,她已扶着女官的手腕踏进阁中。
“皇帝今日在太安殿发了脾气。”沈太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为着今科举的事。”
太后低笑一声,指尖拨过佛珠:“他们一个雏凤怯鸣,一个老树妄图挪根。世家把持科场数十载,哪是凭他们就能撼动的?不过也得让世家都看看,沈家势大之时可是连科举都未开过。”她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琉璃宫灯次第亮起,将飞檐上的脊兽照成憧憧黑影“父亲可听说此次千灯大比的结果了?”
“险胜,”沈太尉从阴影中缓步走出,袍角的仙鹤纹在灯下泛起银光“北隋那位‘雪衣剑’最后一盏灯燃尽时,梁国灯阵只余三寸灯芯未灭。若再晚上半刻……”
“终究是胜了”太后截断话头,目光忽然飘远“就像八年前那场。”
太后轻轻摩挲腕间的镯子“当年那七个人,如今又还剩几个在江湖?”
阁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铜漏滴答声里,当年千灯台上的刀光剑影仿佛透过岁月渗进来。
七张银白面具在万千灯火中明明灭灭,来自不同宗门的衣袂被夜风卷起,台下无人知晓哪支箭矢属于落霞庄,哪道剑光出自凤霄门。那是梁国江湖最脆弱的年代,也是最为坚固的时刻。
“戴上面具,便忘了出身。”沈太尉缓缓道“这是当年先帝与几位宗门魁首定下的规矩。江湖势弱,唯有拧成一股绳,对外,才有一搏之力。那七个年轻人,来自天南地北,功法路数迥异,上了千灯台,便只是‘梁国之人’。”
“本为一体?”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有些复杂的意味“下了千灯台,面具一摘,该是哪家弟子,还是哪家弟子。该争的名,该夺的利,一样也不会少。江湖如此,朝堂……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朝堂上的‘面具’,戴得更久些,花样也更多些罢了。”
太后忽然坐直了身子,眼中的些许恍惚瞬间褪去“春闱的试题,该要定下了吧?”
“三日后,由礼部呈递最终拟题。”沈太尉从烛影深处略微倾身,火光勾勒出他半边脸颊“郭衍今日递了份拟题官的名单上来,经义一科拟设席位,其中常春出身的占了五席。诗赋、策论的选题倾向,也暗合他们的意思。”
“林家胆子不小。”太后淡淡道“陛下那里,怕是要更睡不着了。”
“那能如何,年年如此,就算皇帝暗中扶持寒门,进士三甲不还是被世家揽下了。今年的举子中沈家也占了不少。”沈太尉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太后指尖一顿:“会不会太显眼?”
“正要他疑心。”沈太尉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份薄薄的、折叠起的纸笺,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兵部右侍郎燕大人‘忧劳成疾’,请求恩准回籍调理的折子,今夜便会递到通政司。最迟后日,便能摆在陛下案头。这个缺,必须在春闱放榜前空出来。”
太后目光扫过那纸笺,并未伸手去拿,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父亲是想,让新科进士里,我们的人,补这个缺?”
“不是补缺。”沈太尉纠正道,指尖在纸笺上轻轻一点“是观政。陛下若准了燕侍郎的请求,兵部右侍郎出缺,按惯例,可由新科二甲进士中择优选派一人,以‘学习行走’之名先行入部观政。虽是虚衔,却占着实位。陛下若不准……那便是刻薄老臣,凉了天下士子之心。更何况,如今北隋刚在千灯大比上吃了暗亏,边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兵部的位置,他不敢久悬。”
太后忽然笑了起来。
沈太尉却面色凝重,慢慢道:“不过皇帝的势力日渐强大,今年的春闱不知会不会有所动作,臣明日会暗中联系其他世家,早做打算。”
“哼,陛下想撕,却不敢用力,怕撕坏了面具,底下是更不堪的疮疤。他要么就忍着,要么就干脆连皮带肉,扯下血来。”太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皇帝寝宫方向隐约可见的、兀自明亮着的灯火,执着地燃烧着,却也显得格外渺小,随着夜色渐渐被吞噬。
凌楚此时并未安寝,他负手站在御书房悬挂的巨幅《江山社稷图》前,玄色的常服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的目光从地图上起伏的山河轮廓移开,落到御案一角。那里静静放着一份奏报,来自北疆。
上面写的是北隋请求出使大梁,表面为交流贺胜,实则必为施压、探查虚实。此时此刻,若朝堂因科举之事再生剧烈波澜,引得世家反弹,内外交困之下,梁国何以自处?
凌楚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他好累,他真的好累。
凌楚转过身,走到御案前,那里摆着一份郭相新递上来的密折。
或许是该做个了结了。
他转而望向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带着三月独有的绵长,打在桃花上,再落入地下,无声无息,不为人知。
凌楚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他站在阶上,竟好像看见了林亦筠。
她一步一步,徐徐地向他走来。
林亦筠坐在窗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却不知在看些什么。
“娘娘该更衣安寝了。”邹琪轻手轻脚进来,添了盏热茶。
林亦筠的思绪被打断,她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渐渐下移。
一封从宫外送进的密信赫然躺在林亦筠手边。自从上次行宫之后,林若晚定期进宫为皇后探诊已经成了常例。
林亦筠“嗯”了一声,将密信凑近灯焰。
火舌舔舐着信上的内容,瞬息化为一点灰烬,散在空气里,不留痕迹。她端起茶盏,温热的瓷壁熨着指尖,却暖不进心里。
信上写着:淮州,景王府旧邸,西三里,荒祠,有踪迹。
淮州,景王。
望州与谒陵遇上的刺客,背后也都有北疆的身影。
北疆是沈家根基所在。
沈家,太后。
林亦筠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她想起那日回宫后太后前来探望,隔着珠帘,太后说:“本宫瞧着你,倒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太后的声音压得低,带着某种追忆的恍惚,随即,那点恍惚散去,“也是这般伶俐,这般……舍得拼命。”
她微微俯身,气息拂过林亦筠耳畔,一字一句,“可皇后啊,在这宫里,你得学学,什么叫‘难得糊涂’。你是聪明人,当知‘安稳’二字,最是难得。”
窗外,慈宁宫的方向,灯火通明,是这深夜里除了皇帝寝宫外,最亮的一片光晕,煌煌赫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林亦筠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入,吹散那股气息,也吹得她遍体生寒。
林亦筠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所有属于皇后的温顺、隐忍、倦怠,悉数褪尽。
不能再等了。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滑出坤宁宫侧殿的阴影,与夜色融为一体。黑影腾挪起落间,无声无息,只有衣袂偶尔擦过宫墙或青瓦的微响,也被呼啸的风声完美掩盖。
慈宁宫高大的宫墙矗立在眼前。比起坤宁宫,这里的守卫肉眼可见地森严许多,明岗暗哨,交错巡视。
林亦筠避开一队交错而过的巡逻侍卫,借着一丛茂密竹影的晃动隐匿身形,足尖在栏杆上借力,轻松地翻上慈宁宫偏殿的檐角。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久违的、属于大能的凌厉。就算是缩境封骨,可身法武功还在。
林亦筠落在太后寝殿后窗下,屏息凝神。指尖探出,凝了一缕极细的内劲,顺着窗缝游走。
寝殿内外,只有太后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从帐幔后传来,夹杂着老妇人睡梦中模糊的呓语。殿外风声依旧,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
林亦筠轻声翻入外间,拿出早就备好的迷香掷入太后殿中香炉,在等待迷香扩散时,她环视着这间屋子。
太后的寝殿空旷而奢华。林亦筠屏息,扫过殿内每一处陈设。太后谨慎,若有隐秘,绝不会放在明面。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指尖抚过每一个摆放在墙边的装饰,最终在一面紫檀柜前停下,她轻轻地将上面放置的每一样东西都挪动,当触碰到一尊青铜朱雀灯时,只听极轻的“咔”声,柜旁竟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暗门。
林亦筠闪身进入,密道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最后一点微光也隔绝。
暗道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陈列着数个紫檀木架,上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两幅画像,林亦筠认出那是梁惠帝与庆王。
忽而她的目光骤然定住,停在最内侧的武器架上。
那里摆着一杆长枪。枪身泛着幽暗光泽,而枪头之下约一尺处,一道弯月形的银白刃弧格外醒目,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流转着如霜似月的冷辉。
林亦筠踉跄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枪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枪身往下,落在枪缨处,为了减阻而特制的短缨此刻脏污不堪,纠结在一起。但在那污浊中,却有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一抹褪了色、染了尘、却依然能辨出原本是鲜艳朱红色的丝线,编成一个粗糙简单的平安结,死死缠在枪缨根部。结的编法独特,末尾收线处,有一个歪歪扭扭、几乎看不出来的“晓”字。
那是之前,她随手编了塞给徐晓的,当时她还说:“编得丑,凑合挂着,保你平安。”
这……这是徐晓的银月枪,当时林亦筠以孤月尊者的身份离开望州时,并未带走它。而本该存放在望云宗的银月枪却出现在了深宫,出现在太后寝宫的密室里。
林亦筠的呼吸几乎停滞。银月枪在此,望州之变,谒陵之刺,庆州之踪……这些碎片轰然拼合。这一切都指向了沈家。
密室外隐约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林亦筠回过神,立刻从原路悄然退出,每一步都落在阴影里,如同从未踏足。暗门在她身后无声关闭,恢复成原样。
回到凤仪宫,天色依旧浓黑。林亦筠坐在案前,冷汗已浸透中衣。
林亦筠为自己斟了一盏已冷透的茶,一口饮尽,那冰冷的液体滑入,勉强压下了翻涌的思绪。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灯花,映亮了林亦筠的脸庞。
不对。
这一切……顺畅得近乎诡异。
若晚的信来得恰是时候,刚好补全了她对沈家怀疑的最后一块拼图。
此刻回想,简直如同一个摆在明处的诱饵。慈宁宫是何等地方,太后是何等人物,密室虽隐,路径却直指偏阁。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黑暗中捻着线,将她、将皇帝的视线,精准地引向沈家,引向太后。
是有人要借她与皇帝之力,扳倒沈家?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等着她与凌楚联手对沈家发难,从而掀起更大的波澜?
林亦筠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剩下沉静与凛冽。
今日夜里郭相通过天子影卫向皇帝递一道密折,速度之快,还沈家都没能拦下,这不免让某些人担心即将到来的春闱是否会是皇帝向世家打出的第一枪。
那么林家在此时站队确实不失为最好的选择,春闱在即,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不会放弃对林家代表的天子学士的角逐。
林亦筠提起笔,蘸满浓墨,却久久未落。最终,只在雪白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晓”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