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为何偏怜我

作者:絮语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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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门思过


      谢珩匆匆回了姑臧,跪在宣室殿外的玉阶上,已近一个时辰。朝服被晨露浸得深暗,玉冠束得一丝不苟,背脊挺得笔直。

      可这份笔直在空荡荡的丹墀前,显得格外孤绝。

      殿内隐约传来丝竹声,是郑贵妃在弹箜篌。曲调旖旎柔媚,与阶下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乐声停后,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宣——尚书左仆射谢珩觐见。”

      谢珩起身时,膝盖刺疼得踉跄一步。他稳住身形,掸了掸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迈过那道朱漆门槛。

      殿内熏着龙涎香,暖得让人发闷。皇帝斜倚在软榻上,正剥着岭南新贡的荔枝。郑贵妃坐在下首,指尖还搭在箜篌弦上,见他进来,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臣谢珩,参见陛下,贵妃娘娘。”谢珩跪下行礼。

      皇帝没叫起,慢条斯理地剥完那颗荔枝,才开口:“丹阳的事,朕听说了。瘟疫控制住了?”

      “托陛下洪福,已得控制。”

      “死了多少人?”

      “二百三十七人。”

      荔枝核被轻轻丢进金盘,“嗒”的一声轻响。
      “二百三十七条性命。”皇帝接过内侍递来的湿帕擦手,“谢卿,你当初请旨推行土断时,是怎么说的?为增国库,为强军力,为安百姓。如今呢?”

      谢珩额头触地:“臣有罪。”

      “罪在何处?”郑贵妃忽然开口,声音柔和,“谢仆射一心为国,何罪之有?要怪,也只能怪天时不济,偏偏在土断紧要时起了瘟疫。”

      这话听着像开脱,实则字字诛心。将瘟疫与土断直接挂钩。

      皇帝看了贵妃一眼,继续道:“王家递了折子,说为防疫捐钱五万贯,药材三十车,还让出五百顷地安置流民。崔家,吴家也都有表示。”

      他顿了顿,“倒是谢卿你,除了请罪,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在逼他认下激起民变,引发瘟疫的罪名。

      谢珩抬起头:“臣确有三罪。一罪在急于求成,未察天时。二罪在用人失察,致防疫不力。三罪……”

      他顿了顿,“在未能早察瘟疫之源,累及百姓。”

      他没提王家投毒,没提士族胁迫。因为此刻提了,丹阳城那上千流民,明日就会死于那所谓的天灾。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谢卿呀谢卿,你还是这么……”他没说下去,转而对内侍道,“拟旨。”

      内侍铺开黄绢。

      “尚书左仆射谢珩,推行土断本意虽善,然操切过甚,致丹阳生乱,民受疫苦。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另,土断之事暂交尚书右仆射王淳督办。”

      王淳,琅琊王氏旁支,王衍的堂叔。

      谢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臣领旨谢恩。”

      “还有。”皇帝又剥了颗荔枝,这次递给郑贵妃,“谢卿既闭门思过,尚书省的日常事务,就由王淳暂代。你趁这三个月,好好将养。”

      这是在卸他的实权。

      “谢陛下关怀。”谢珩叩首。

      “那就安心养着。”皇帝挥挥手,“退下吧。”

      谢珩起身退出。走到殿门口时,听见郑贵妃娇声问:“陛下,那王家请匾的事……”

      “准了。”皇帝的声音带着倦意,“乐善好施,该赏。”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暖香与丝竹声关在里面。

      谢府的朱门一关,就是三个月。

      姑臧的秋深了,庭院里的银杏叶铺了厚厚一层金黄。谢珩每日晨起练字,午后读史,傍晚在廊下独自弈棋。

      作息规律得像个隐居的名士,只是眼下的淡青和偶尔的咳嗽,透露出这份平静下的暗涌。

      萧玦住在东厢客房,名义上是养伤。却找各种理由赖着不走,今日说,仆射棋艺精妙想学,明日说,府上厨子的炙肉一绝。

      谢珩看破不说破,任由他在府里晃荡。

      这日午后,谢珩正在书房临《丧乱帖》。写到“痛贯心肝”四字时,笔锋忽然滞涩,墨在纸上洇开一团。

      “墨不行。”萧玦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个青瓷碗,“试试这个。”

      碗里是捣碎的松烟墨,混了冰片和珍珠粉,泛着幽暗的光泽。谢珩认得,这是北境军中用来写机密文书的特制墨,遇水不化,遇火不焚。

      “哪来的?”

      “从北府带来的。”萧玦将墨条放在砚旁,“韩将军虽然……但这墨是好墨。”

      谢珩没问后面是什么。他重新铺纸,蘸了新墨。笔锋果然流畅许多,只是写到那四字时,手腕仍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萧玦站在他身后看,忽然说:“仆射的字,比在丹阳时更峻了。”

      “峻?”

      “像刀劈出来的。”萧玦比划着,“尤其是撇和捺,又利又冷。”

      谢珩放下笔,望向窗外。银杏叶在风里打着旋儿,有一片飘进窗棂,落在砚台边。

      “萧玦,”他忽然问,“若有一天,我真成了一柄只有锋刃的刀……你会如何?”

      少年怔了怔,随即咧嘴笑:“那末将就当刀鞘。”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虽然糙了点,但够厚实,怎么也能护着刀别太快折断。”

      这话说得直白又笨拙,却让谢珩心头某处微微一动。他垂眸看着那片银杏叶,轻声说:“刀鞘也会磨坏的。”

      “那就一起坏。”萧玦答得毫不犹豫,“总比刀孤零零断了强。”

      书房里静下来,只有风吹纸页的沙沙声。许久,谢珩重新提笔,在《丧乱帖》末尾添了两行自己的字:“墨可新研,纸可重铺。惟此心迹,岁久弥孤。”

      萧玦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他识字不多,但看得懂“孤”字。

      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清脆的嗓音:“兄长又在写这些丧气字!”

      谢南乔提着裙摆跨进门,她身后跟着个抱琴的侍女,见萧玦在,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南乔。”谢珩搁笔,“你怎么来了?”

      “兄长多日都不出书房了,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要在这书房里修成神仙。”谢南乔凑到案前,看见那两行字,眉头皱起,“又写这些,少年老成,不祥之兆!”

      她说着,目光却瞟向萧玦,好奇地打量这个总在兄长身边的寒门将军。

      萧玦被她看得耳根发热,拱手道:“见过女公子。”

      “你就是萧玦?”谢南乔眼睛一亮,“我听说你在丹阳一个人打退了十几个王家私兵?”

      “是二十三个。”萧玦下意识纠正,说完又后悔,显得像在炫耀。

      谢南乔笑了,那笑容明媚得让满室秋光都亮了几分:“厉害。”

      她转向谢珩,“兄长,这样的人,你让他天天在府里陪你写字下棋,不是暴殄天物吗?”

      谢珩垂首道:“那你说该如何?”

      “该出去走走啊。”谢南乔眼珠一转,“明日重阳,栖霞山的枫叶正红。兄长闭门思过,又没说不许登高。”

      萧玦眼睛亮了,期待地看向谢珩。

      谢珩本想拒绝,可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和萧玦那藏不住眸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半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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