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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信与酥油泡螺儿(上)
夜色渐浓,屋内的灯盏已经燃起。
帐内一时静极,只余灯花偶尔噼啪轻响。
隔天便是回门日。林知微开心又失落。
侯爷如今这病弱的身子,想要陪她回娘家绝无可能。而作为冲喜的新妇,她的任务就是在夫君榻前端茶送药,小心伺候。贸然独自回门会被视为不吉,连累父兄被街坊戳脊梁骨。
这两日天寒,不知阿爹的腿疾有没有加重,阿兄在太学不知有没有再受到排挤。
她很想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她。
她斟酌着开口:“明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侯爷可否安排人替我送封家书,告知父兄我在侯府过的很好,以免他们日夜担忧。”
沈恕:“我已安排福伯准备礼单和马车登门拜访。你若想要送家书或者其他物件,明日交给福伯即可。”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以后也是这样。”
林知微心中微动:“我明白的,谢谢侯爷关怀。”
“我这样子,出不了门。你在信中记得代我向岳父大人致歉。”
林知微杏眼弯弯,乖巧点头:“嗯。”
沈恕看着她明亮双眸下的淡淡青黑,又想起昨日认亲与库房为难之事,内心天人交战:
你把她算计来,就是为了让她受这些内宅的腌臜气?
可若不这么做,又该如何留她在身边?
他沉默片刻,心中已有决断,伸手拉动床幔铜铃悬下的绸线。
清铃铃的声音在床头和门外响起,松泉应声而入,于拔步床前的屏风后行礼。
“侯爷。”
“去取三百两银锭。”他吩咐得平淡,目光转向林知微,“年关将至,府中庶务繁杂。主院的人事、采买,今后由你统管。若有不服管教的,只管按你的规矩处置,不必来回我。”
松泉怔片刻,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个紫檀木盒,敛目置于小几后,悄然退下。
“你不是要做我的盟友吗?若连主院这一亩三分地都理不清……”他顿了顿,语气维持着冷漠与挑剔,“便证明你只配在后院,乖乖当个冲喜的花瓶。”
锦被中的手悄然蜷缩起来,他摆出不容商量的姿态:“银锭是给你备着年节下走动花用,或是添置些私己东西。你若觉得府中憋闷,或是想置办些什么,也可持玉牌,带上护卫出门走走。”
他吝啬地给出有限的银钱和权力——既想让她活得恣意,又担心她忍不住飞出牢笼。
林知微取过木盒,六枚五十两的铤子叠得齐整,银皮上还留着铸时的暗纹。
这分量沉甸甸的,正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一份实实在在的权限,一座可以让她站稳脚跟、施展拳脚的基石。
“侯爷说的玉牌是?”
沈恕目光落在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上,一缕鲜红的丝线自锁骨而下,没入那层峦迷障之中。
林知微随着他的视线下移,灵光一闪,从胸口处取出那枚拜堂时就交给她的暖玉。
玉牌表面浮雕沈家穿云纹,她的指腹在边缘暗纹 “恕” 字处细细摩挲,呼吸微乱。
她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唇角止不住上扬:“侯爷且看着便是。年关将近,正好需要出门几趟采买年礼、看看父兄,这银票和对牌,我便却之不恭了。”
沈恕心头一松,闭眼掩饰汹涌的情绪。
她欣然接住了他抛出的试探。
林知微将玉牌放回,这温润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微胀痛,似乎该对他更尽心些。
她恍然想起了出嫁前的岁月。
深秋的午后,阳光普照,金桂飘香。她学着小时候母亲的样子,调整好定制躺椅的角度,将阿爹推到院中的桂花树下沐发小憩。书房里传来阿兄朗朗的读书声,自己则窝在父亲身侧,为他们缝制过冬的鞋袜。
正是那段照料阿爹的经历让她深知,久卧之人,一份清爽是何其珍贵。趁着晴日午后,沐晾晒,正是去病气、生精血的良方。
再次抬眸时,她眼中光彩熠熠,“傍晚天边火烧云甚是绚烂,明日定是个大晴天。侯爷久卧,发间难免不适,届时我们一块儿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如何?”
她虽只说了通发和晒太阳,沈恕又岂会不懂?
他瞥她一眼,没应声,却也没反对,只又合上了眼。
林知微当他是默许了,又道:“还有一事,我的月例……”
“按旧例,侯夫人每月月例五十两,四季衣裳、头面首饰,需要时自去支取,走公中的账。”沈恕眼也没睁,“明日你自己去寻账房支取,若有克扣,直接打发人来禀我。”
“有侯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夜色渐深,两人再无多言,各自安歇。
沈恕夜里高热未曾反复,却又发起了梦魇。
林知微被惊醒,仔细分辨他的痛苦呓语,却也只模糊听得“舅舅”、“等我”,这两个意味不明的字眼。她轻抚他额上布满的汗珠,犹豫片刻,轻轻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民间歌谣。
沈恕在混沌的沼泽中渐渐平静,后续竟未再次惊醒。
次日清晨,林知微起身时,沈恕犹在沉睡,气息却比昨日绵长了许多。她悄悄下榻,简单梳洗后便去处理回门礼之事。
福伯把礼单拟得体面实用,她将提前写好的家书交给他,又仔细交代一番。
早膳是熬得浓稠的碧梗粥并几样清爽小菜,沈恕竟比前日多用了小半碗。
林知微看在眼里,心中稍定。
用罢早膳,她便钻进了小厨房。
孙妈妈如今对她已是心服口服,主动帮着打下手。
他们今日要做的,是酥油泡螺儿。
孙妈妈早已将筛得细细的面粉加入温水、少量牛酥揉捏成光滑的面团,并且按照吩咐盖上湿布,饧了半个时辰。另一个瓷盆里是由牛酥混和面粉按照一比二的比例揉搓成絮状的油酥。
林知微先将面团揉成细长条,切成圆润的小剂子,然后随手取出一个,将其擀成薄如蝉翼的长片,刷上层薄薄的油酥,从一端细细卷成柱体。
“你们看这油酥,要像包包子一样裹进去,擀的时候要轻,不然破了就难起酥。”
她示范着将这柱形的面团擀成薄片,对折再对折,重复数次。
秋穗在旁数着,竟叠成了十六层纹理。
孙妈妈照着林知微教的方法将小剂子们擀片、对折,忙得不亦乐乎。
林知微将擀好的生胚蘸了绿豆淀粉,塞进陶制的螺形陶模具里,用拇指轻轻按压,直到纹路清晰印在面团上,才倒扣模具。
一枚枚小巧的螺壳状生坯落在竹筛上,尖尾圆腹,活脱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螺蛳。
“夫人,这模样竟比街市上卖的还要精巧!” 采月惊叹着,拿起毛刷蘸了淡蜜水,细细刷在生坯表面。
林知微已转身照看炭炉,陶制烤盘刷上薄酥,将生坯一一摆好。
“这炭得烧到手近烤盘觉灼热才正好,中间要翻记得翻面,不然火候不均,酥层就粘在一块儿了。”
炭火噼啪作响时,林知微又取来蔗糖霜熬糖液。小铜铛架在文火上,糖与水按三比一的比例慢慢熬着,待液面泛起细密的鱼眼泡,用竹筷挑起能拉出细糖丝,便立刻离火,薄薄地刷在拷完后的点心上。
不多时,满室都是酥脆香甜的气味。
竹筛上的点心个个形如螺壳,表面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莹光。
忍不住拿起一枚,指尖刚碰到,便有细碎的酥屑簌簌落下,咬开时,层层酥皮在舌尖散开,甜润的糖霜混着牛酥的醇香,竟半点不腻。
秋穗早已捡了精致的定州白瓷盘,将螺儿摆得齐整,还学着街市上的样子,在螺尖挤了点糖霜纹路,倒真像螺蛳的触角了。
林知微笑着分装了好几个食盒,吩咐道:“这两盒分别送去给二婶和三婶,这盒最大的送到老夫人院里给沁儿。剩下没装盒的分给咱们知著院的每人两块,剩下的你们自个收好当零嘴儿吃。”
点心送出,她又开始张罗午食。
因想着沈恕胃气初复,过分厚重与甜腻的暂时不可实用,只让孙妈妈按照李太医的方子,准备了安神润肺的山药百合粥,以及加了黄芪、软烂提气的栗子焖鸡,待沈恕安稳用了小半碗粥,自己才匆匆扒了两口冷饭,便往垂花门去。
按侯府规矩,外客需在垂花门外通传,她在这里等兄长回音,最是妥当。
未时的梆子声才过,就见远处甬道上有了动静。
是青山引着人来的。他先快步走到垂花门内,对着立在门侧影壁旁的林知微躬身回禀:“夫人,林家舅爷到了,说是奉林老爷的令,给您送些家常物件儿来。”
林知微心下一热,快步迎到院门口。
只见阿兄立在门外的青石板上,身后两个小厮正将一张梨花木躺椅轻轻放稳。
椅面中间浅雕着缠枝枪纹:细枝绕着枪杆缠了两圈,枪头却雕得圆钝钝的,没有半点锋芒 。当年匠人本想雕成实战枪头的尖样,阿爹却摆手说“微微总爱爬椅子,别刮着她”,特意改了。
椅背上还搭着个青布包袱,边角缝着她熟悉的靛蓝布扣,鼓鼓囊囊的。
“阿微。” 林知珩见她出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父亲说这躺椅坐着稳当,侯爷病中若想晒晒太阳,或许用得上。包袱里是你常用的艾叶、菖蒲,还有你去年没看完的《千金方》,这油纸包里是李和家的糖炒栗子,我特意让掌柜多裹了两层油纸,还热着。”
他只字不提她回门冷落的事,只把东西一桩桩说得实在。
林知微接过还温热的吃食,鼻尖微酸,强笑道:“兄长进来喝杯茶再走?屋里有刚温好的姜茶。”
“不了,” 林知珩又从袖中摸出个素笺信封,“父亲给你的。家里有我照看着,你在这儿安心照顾侯爷就好,不用挂心。”
说罢,便利落地告辞离去。
林知微站在院门口望着,直到阿兄的青衿身影隐在影壁后,才低头摩挲着手里的信封。
回到廊下,她拆开信封,素笺上字迹遒劲,只有短短几行:
“微儿见字如面:侯府规矩重,你行事当谨细,勿失分寸。为父已将旧日欠银还清,你兄长得侯府举荐,太学课业亦有进益,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吾家虽非富贵,然‘忠勇’二字不敢忘,风骨不可丢。你既为靖安侯妇,当以夫君为重,以家族为念,夫妻相扶,方渡难关。无需回信,不必挂怀。父字。”
信纸薄薄一张,林知微却反复看了两遍。
她将信纸小心放回,贴近胸口处安置,仿佛阿兄和阿爹正时时陪在她身边。
谁说她在侯府孤立无援?这一纸家书、一张旧椅,便是父兄给她的底气。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候在廊下的松泉、青山道:“把那张躺椅搬到院里梨树下,垫个厚绒垫,记得擦干净椅面的浮尘。”
“是。”
说干就干。
青山动作麻利地动手擦拭:“夫人您看,这午后的太阳倒真暖和,方才还冻得手僵,这会儿竟能脱了棉手套干活了。”
林知微自廊下走出,果然觉得暖意从肩头漫上来。
她记得母亲说过,开封的腊月常这样,“早寒午暖,昼夜差得远”,尤其是晴日午后,日头晒着时,连裹着的夹袄都嫌厚,可一旦起风或落了太阳,寒气又会钻回来。
她又转身叮嘱秋穗:“淘米水不用烧得太烫,温温的就好。这般暖天洗头,热气太足,侯爷反倒容易出汗着凉。”
内室里,沈恕早已醒了,正透过塌边的窗棂,望着院中的光影出神。
院里的梨树下,青山正蹲在青石板上擦躺椅,松泉抱着绒垫表情无奈地立在一侧,秋穗拎着鼓鼓囊囊的药包脚步轻快地从廊下走过,衣角扫过海棠的枯枝,发出沙沙声响,采月则踩着小碎步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
林知微站在正中,低头捏了捏手里的油纸包,轻轻一晃,里面便传出板栗碰撞的轻响。那窸窣声响,和着她周身淡淡的光晕,竟像把这冬日难得的暖意都攥在了手心里。
“侯爷,”林知微于光影中看向他,眉眼弯弯,“外头日头正好,我们都准备妥啦,就差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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