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云阙

作者:晏晏轻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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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9 章



      坍塌来的如此迅速,猝不及防。

      依附于这棵参天巨树的菟丝子们,机警些的,早已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卷了细软趁乱遁入夜色。
      而那些迟钝的,或无处可去的,便只能留在冰冷的华屋广厦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最终清算。

      西竹已经很久没有亲自蹲在小炉前,盯着火候烧一壶水了。

      这样的事,从前自有专司茶水的仆役料理。但今夜,随着永平坊被包围,府中人心惶惶,仆役早已散了大半。

      他倒也不慌,挽起袖子,动作依旧利落。
      那些早年微末时深深刻进骨子里的记忆,并未因这三年的养尊处优而全然丢失。

      铜壶中的水开始沸腾,他打开手边一个瓷罐,用银匙舀出几片切得极薄的老参片,投入早已温好的茶盏中。

      清苦的参香随着热气袅袅弥漫开来。
      荣国夫人每夜临睡前必饮的一盏参茶,自打他留在这位贵夫人身边伺候起,日日不断,风雨无阻。

      “阿弟,你怎么没有……”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悄然响起,有些急促,然而话音未落,来人便别过了脸。

      因为端着茶盘起身的年轻侍从只是简单披了件外衣,散开的衣襟下,露出的脖颈与锁骨附近肌肤白皙如玉,却隐约可见几点暖昧的淡红痕迹,在昏黄的烛光下无所遁形。

      “没法子,眼下府里能跑的,都跑得差不多了。”
      西竹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后慵懒的沙哑,无可奈何地回道:“只剩下我这个细作留在她身边伺候,约莫是觉着大难临头了吧,夫人今晚格外放纵了些,真是吃不消……我就把接头的事忘了。”

      阿玉别开眼,没有直视他颈间的痕迹,只是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那你也该设法递个消息出来,万一耽误今晚的大事如何是好?”

      “大事。”
      西竹低低冷笑了声,薄唇紧抿:“阿姐,你们筹谋多年,心心念念的大事眼看便成了。崔家这棵大树,今晚之后,怕是真的要被连根拔起了吧?”

      他向前半步,眼底是明晃晃的厌恶与疏离:“既然如此,从此往后,阿姐不必来寻我了,这些大事,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阿玉吃了一惊,顾不得避嫌,霍然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受够了。”
      西竹端着茶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你放心,我不会吐露明镜台的秘密,那对我没好处。但你们从此以后,也莫要再来找我。”

      阿玉脸色骤然苍白:“你要叛出明镜台?”

      “背叛?我们何曾是一路人?”
      西竹不为所动,唇角讥诮更深:“当年我落入品墨坊,被那些人用尽手段,折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明镜台在哪里?又有谁来救过我?”

      他语调隐隐变了,提起那段过往,身体竟止不住地开始细微颤抖:“你明明清楚……那是什么地方。”

      阿玉面无血色,艰难地低声辩解:“那时我们人手不足,品墨坊又防范森严……”

      “好,就算那时情有可原。”
      西竹打断了她的辩解:“那后来呢?被送进崔府之后,我向你求救,求你带我走,你又是怎么回我的?”

      他逼近一步,眼中是深深的屈辱与痛楚:“你居然要我设法留在荣国夫人身边?你要我去当一个年纪都足够做我母亲女人的面首!”

      “这是台阁仔细权衡后的决定!”
      阿玉急急回道:“荣国夫人在崔家地位尊崇,能接触核心机密,你留在她身边,能探听到不少消息!”

      “探听消息,哈哈。”
      西竹骤然冷笑出声:“阿姐,别再自欺欺人了,说白了,不就是我在品墨坊被废了一身武功,对你们而言已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了吗?所以你们索性把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把我当成一件礼物一样扔给我们的仇人!逼得我为了活命,为了少受些折辱,不得不放下所有尊严,用尽一切龌龊手段去取悦那个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家族里,最有权势的老女人!”

      他猛地将手中茶盘重重顿在案桌上,滚烫的热水瞬间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是战士还是娼妓?”

      空气凝滞如铁,远处府外的喧嚣与甲胄碰撞的铿锵声,隔着高墙重门,愈发清晰可闻。

      面对西竹字字泣血般的逼问,阿玉喉间像被什么堵住,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弟弟。
      这么多年的磋磨、隐忍、周旋于仇敌身侧……竟已从内到外,将他侵蚀成了这般模样。

      “这些都是必须的忍耐。”
      阿玉的声音干涩,带着深重的疲惫与悲哀,仿佛这句话也同时在说服她自己:“这些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不一样的,阿姐。”
      西竹的眼神复杂难辨,愤怒退潮后,剩下的是更深的倦怠:“至少你还是自由的。”

      他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垂下头收拾茶盘:“回去吧,无论你们今晚要做什么大事,都与我无关了。我不再是明镜台的人,你快走,去忙你们的大事,从此也别来找我。”

      “瞻淇!”
      阿玉无可奈何,唤出他早已尘封的旧日表字:“你醒醒!过了今晚,崔家必将彻底倾覆!树倒猢狲散,你……你难道真要跟着那荣国夫人,随她逃离盛京城苟且偷生吗?!”

      “比起明镜台,跟着她没什么不好的。”
      西竹缓缓摇头:“至少,当初在品墨坊,是她救过我的命,这些年来,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她也从未短过我分毫。”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无论白天怎样煎熬,但每到晚上,和她一起,我都可以忘掉那些屈辱的过去。”

      这些自甘堕落的话语,令阿玉止不住地蹙眉,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痛心与失望:“简直无可救药……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觉得我很肮脏,是不是?”
      西竹冷笑着抬首看向她,忽而厉声:“阿姐,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玉脸色苍白,仿佛被逼得退无可退,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后的短剑:“你知道的,明镜台对待叛徒的处置。”

      然而,西竹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一寸寸地拔出那柄短剑。
      没有呼救,也没有回避,只是那样望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就在那把剑即将抵上他胸膛那一刹,一物自内室急速掷出,精准地撞上剑锋!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内室传来荣国夫人急促的惊呼。

      外头仅存的心腹侍卫顿时被惊动,迅速合围而来。

      眼看即将陷入重围,阿玉脸色剧变,再顾不上其他。最后望了西竹一眼,随即手腕一翻收回短剑,身影如轻烟般一闪,迅疾无比地自窗口掠出,在连绵的屋脊上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侍卫们持刀举火匆匆赶来时,阁内只剩下一地狼藉的茶具,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西竹。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是我看错了。”
      内室,荣国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虚惊一场,都下去吧。”

      侍卫首领虽有疑惑,但不敢多问,躬身领命,带着人手迅速退去,脚步声渐远。

      西竹端着茶盘,进了内屋。

      屋内,目之所及,依旧是一派金堆玉砌的富贵景气。
      烛影摇红,照亮妆台。崔时雪坐在镜前,云髻微松,簪钗斜倚,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纵情声色后的淡淡倦意。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透过朦胧的镜面,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年轻身影。

      西竹端着重新斟好的参茶,走到她身侧,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温顺,甚至比平日更显驯服。
      他很清楚,荣国夫人当然都听见了,所有伪装,所有秘密,此刻都已摊开在明面上。

      “年纪足够当你母亲的老女人。”
      许久,崔时雪终于开口,她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眼角如何精心妆扮都遮不住的细纹:“西竹,你知道的,我最恨别人说我是老女人。”

      西竹沉默着,奉茶的手稳如磐石。

      “很厌恶么?”
      崔时雪这才接过那盏温度恰好的参茶,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端在手中,低低叹息一声:“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西竹依旧没有开口。
      他知道,即便崔家这座大厦将倾,但对于眼前这位经营多年,根系庞杂的荣国夫人而言,离开这盛京是非之地,避往蜀州或其他地方,她依旧能过着人上人的日子。

      届时,自有大把比他更年轻,更俊美,更懂得逢迎的男宠趋之若鹜。
      自己从来就不是其中不可或缺或最特殊的那一个。

      然而她只是缓缓啜饮着参茶,神情平静,没有震怒,没有斥责,也没有怨怼。
      窗外,隐隐传来府邸被围困,远处骚动的声响,愈发衬得此地的寂静诡谲而压抑。

      “你为什么不跟她离开呢?”
      谁知,崔时雪只是淡淡地自嘲了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这些年夫妻离心,两个亲儿子更没一个向着我的。”

      她顿了顿,唇角弯起的讥诮渐渐变得苦涩:“我以为,至少你是享受的,是贪恋这富贵,或是别的什么,谁知道……”

      一种说不清是愤怒,是悲凉,还是被彻底愚弄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
      这种近乎崩溃的情绪,并非第一次,上一次,是在西竹用利器刺向自己喉咙的时候。

      仿佛是终于承认了某种彻头彻尾的失败,崔时雪骤然回身,抓起瓷盏对着一直半跪在她身侧的西竹砸了过去!

      瓷盏擦着他的额角飞过,撞上身后的雕花屏风,碎裂声刺耳,滚烫的参茶和瓷片四溅开来,有几片划过他的手背,留下细小的血痕。

      “说话啊!”
      崔时雪的声音陡然拔高,是失去所有体面的尖利:“为什么不走?你到底想怎么样?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吗?”

      她胸口剧烈起伏,精心描画过的妆容也掩不住面色的苍白。

      西竹怔怔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狼狈贵妇。

      沉默,在碎裂的瓷片与泼洒的茶渍间蔓延。

      良久,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西竹没有跪下请罪,也没有出言辩解,只是异常平稳地站了起来。
      而后,在崔时雪惊愕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低头吻住了她涂着艳丽口脂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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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浙江
    预收文《仙人跳碰瓷到真神后》
    亦正亦邪乐子人捕头×古灵精怪狡猾小骗子
    轻松向江湖风,欢喜冤家猫捉老鼠,糖里带玻璃渣的小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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