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邻居是龙

　　昏昏沉沉。

　　再次恢复意识时，程韶听到外面的打斗声。

　　利器刺入皮肉的噗呲声，有点钝的菜刀切开蔬菜那样还带着一点犹豫不决的黏连感，比广播剧的音效要更真一点。

　　呼痛的声音被埋在液体里冒泡泡，还有被摔打在地上的声音。

　　程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一重重心魔之境往下掉，中间有好几次，程韶都以为自己要死那了，就算醒来，要做什么也完全想不起来，像川流里被迫顺流而下的一片树叶。

　　好在这一次，她脑子是清醒的。

　　她要找到殷潼，并把他带出心魔境。

　　所以程韶直接思路清晰唤了金契。

　　但是没有反应。

　　因为她甚至没有手。

　　视野从一个布满尘土的平面上腾起，借着昏暗的烛火和皎洁的月光，程韶切实地看到了那场打斗，也切实地看到了自己。

　　铜镜的映照之中没有她的身影，只有一颗微微闪着光芒的玉石珠子。

　　她好像就是这粒珠子。

　　什么鬼，她怎么成了颗珠子。

　　桌面上散着一个步摇，她这颗珠子，好像就是从那上面来的。

　　玉石珠子随着她的思想，莹莹润润的，还像呼吸一样慢慢变亮，又慢慢变暗。

　　好像她的呼吸灯。

　　铜镜，雕梁，木床，灯烛。

　　还有在缠斗的一群黑衣人，好家伙，又回古代了。

　　但是好在，程韶立刻就发现了，打斗的中心是殷潼，至少这回她不用费心去找他了。

　　一群人扑上去，殷潼只是一个剑招就格挡开，绕在他身边的那把剑仿佛知他心意一般，像游龙护在他身边。

　　他的身边，还有一条微微闪着金色的东西，程韶飘近了一点，仿佛真的是一条小龙？

　　但奇怪的是，围攻殷潼的那群人，不约而同地都在轻手轻脚，即使移动，也刻意会在别的方向弄出点声响。

　　而殷潼，一直都是垂着头，未束的长发挽在耳后，没有在看，而是好像在用耳朵听。

　　外面明明有月光，室内也点着蜡烛，殷潼为什么只用耳朵听。

　　一个悄无声息的暗器靠近。

　　一闪而过，将月光映出一条长长的细丝，是银针。

　　那条飞在殷潼身边的小龙首先发现，飞了上去，但是从另外几个方向，更多的暗器飞来。

　　程韶一着急也飘了过去，在地上一扫，扫起一把走石，其中一块撞开了最近的那一根银针，然后手中结印，仍旧飞在空中的几块碎石瞬间成阵，将剩下密集的银针也挡开了。

　　程韶也不知道扎到哪里去了，但愿没有扎到人，毕竟她还没有杀过人。

　　程韶回身，但是回身太急跟身后撞上了。

　　殷潼比她高很多，撞得她没站稳差点摔了，但是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揽住她腰间将她扶住了。

　　不是，她不是一粒珠子吗？

　　程韶莫名其妙地摸自己的脸，脖子，手臂。

　　她怎么变回人了？

　　变回人了还有呼吸灯吗？太阳穴要是有个圈状的呼吸灯，那就解释不清了。

　　又是破空之声，程韶回头，就见一张网兜头罩来。

　　是绳结很粗的那种捕鱼的网，网在空中张开，像一条巨型蝠鱼，程韶张手握住匕首，扔出，瞬间就将网割成了两片。

　　但是那网后面还藏着暗器，她经验不足忽略了，于是弹起石子将破碎的网甩出，这一下急招网住了许多，但还是不免仍有漏网之刃。

　　飞刀扎到她面前一寸，却忽然顿住了。

　　“铮”的一声仿佛是撞上了什么，又弹了回去，不偏不倚刺入了掷出这把飞刀的人胸口。

　　那人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仍旧维持着投掷的姿势，被刀刃噗呲扎入胸口仰面倒下时，一脸错愕，甚至还没来得及疼痛和害怕，就当场死去。

　　他的同伙们先是被吓到，有几个犹豫，有几个却又带着各自的杀招，扑了上来。

　　地上的网飞起，兜头将他们罩住，挡住了他们的招式，又将他们掷出的剑、刀、暗器、银针一一返还，穿心封喉。

　　致命的招式来，致命的招式还给他们。

　　有几个放弃的逃跑了，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逃出门去，甚至不敢回头看。

　　还有一个已经被网罩住不得动弹，却仍在挣扎着发暗器的，悬在空中的剑扎下，那人彻底不动了。

　　这是程韶第一次见到杀人，她又在房间正中避无可避，撞到殷潼，他一只冰凉的手笼住她的双眼，将她的身体扳了过去，按在怀中。

　　似是这片死亡之海中，唯一的安全岛。

　　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下来。

　　连心跳都听不到。

　　程韶试探着睁开眼，抬起头去看殷潼，而殷潼也在看她。

　　或许他并没有在看她。

　　他的一只手仍旧搂着她，而另一只手抬起，一点点摸索过她的眉毛、鼻尖、脸颊，绕开了嘴唇，按了按颈间的脉搏，又顺着肩膀摸下去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拿起来闻了闻。

　　他这样子，怎么好像瞎了一样。

　　程韶手在他眼前晃晃：“殷潼，你看不见了？”

　　殷潼确实看不见。

　　他垂着头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始终闭着。

　　他的眼裂长长的，末端微微扬起。平日里，他就算成天睡不醒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仍旧很不好惹。

　　现在闭着眼睛，反而让程韶看出点乖顺的纯良之意来。

　　但他所行之事却并不纯良。

　　他放下程韶的手，转而扶着程韶的脖子，垂头探来。

　　程韶耸肩要躲，却有一只手绕过后背扣在她肩头，她躲不过。

　　旁边那条小龙也绕着她，蜷着两只前爪游到她面前，拿两只流转微弱金色流光的眼睛眨巴着仔细盯她。

　　颈间微痒，殷潼似乎在闻，像动物确认气息，冰凉的鼻尖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程韶推他，这个地方刚死了人，到处臭臭的血腥味，他能闻到什么啊。

　　但是下一刻，那条小龙就仿佛确认了她的身份，又游近了一些，张大嘴，“啊呜”一口咬在她脸颊上。

　　程韶：！！！

　　兄弟！有点疼！

　　就像被蚊子咬了，但是蚊子忘记注射麻药，干啃的那么疼。

　　程韶之前还在想，这小龙虽然小，却挺精致的。

　　一开始她以为是条小金龙，近看发现其实细小的鳞片都是白色的，只有鳞片的尾部透出金光，所以远处看是金色的，但是条如假包换的小白龙。

　　龙角很精致，小小的但是鹿角似的分叉一点不少，背鬃和尾鬃都很柔顺，无风而动，金闪闪地泛着光，像条龙的小手办。

　　那一点微微的刺痛很快就褪去了，凉凉的滋润感渗入她的皮肤。

　　那片皮肤都变得水润了不少。

　　但是小龙却消失了。

　　“嗯。”殷潼这才应道，“看不见了。”

　　程韶生气：“是那群人把你弄瞎的？”

　　殷潼搂抱住她，颊侧蹭她的发顶：“不是他们。”

　　程韶抓着他胸口的衣服：“那你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程韶自己瞎过，所以知道看不见是什么感觉。

　　世界是吵闹而黑暗的，只能用耳朵听、用手摸、用鼻子闻，理解什么都是慢慢的。

　　师兄师姐们送她的偶人，她摸了那么多年想象的样子，都不如最后直接看一眼就知道了。

　　看不见，是一种被世界抛下的孤独感。

　　若有惩罚，剥夺视力，是最缓慢、无害、又痛苦的刑。

　　“不关他们的事，”殷潼说道，“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怎么弄瞎的？”程韶不信追问。

　　地上都是尸体，程韶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所以地上这些人都是枉死的，她没杀过人，殷潼又看不见，万一这些人半夜来索命，她该如何应对。

　　“他们是来追杀我的，”殷潼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想抓我去入药，我不愿意。”

　　程韶：……死得不冤。所以半夜不准来索命。

　　“你剑忘记拿了。”快走出院子了，程韶提醒道。

　　殷潼：“那不是我的剑，我随手拿了别人的，已经还回去了。”

　　所以随手抢别人武器还能用得那么溜。

　　而且还剑，哪有直接把剑插人胸口上的，这是还剑还是索命呢。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什么时候，程韶确实都没有见殷潼用过武器。

　　他也有所谓的本命武器吗？

　　但是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她要快点带殷潼离开心魔境，回到现实去。

　　出了那座尸横遍地的破败院落，程韶绕到殷潼面前，把他拦停了。

　　“殷潼，我跟你说。”

　　殷潼的眼睛仍旧闭着，却能像看得见她一样，低头向着她：“嗯，你说。”

　　“殷潼，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其实你被困在心魔里了……这里是你的心魔……呜……呜……”

　　说到一半，殷潼就用手包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一开始程韶还能挣扎着继续说，但是后来他的指节扣住她的下颌，程韶就完全说不了话，也挣不开他的手了。

　　月朗风清，松疏筠淡，殷潼待她安静了，倏然一笑：“嘘——别说胡话。”

　　-

　　一路上程韶一要开口，殷潼就捂她的嘴。

　　她咬他，他也就受着，任她咬。

　　还低头看她，好像她咬多重他都甘之如饴。

　　最终，程韶还是没能狠得下心去咬，松了嘴。

　　殷潼带她到了一处夜市。

　　临水而建，一侧是悠悠水面映夜灯，另一侧是营营集市聚烟火。

　　程韶觉得有点眼熟，还以为是回到了神木夜都，里面穿行的都是前朝的宽袍大袖，程韶才想起来，原是以前她还在门派里时，殷潼偷偷带她下山去的那个地方。

　　一路上来，除了最初那坐深山老宅，他这心魔境里，似乎环境都还不错，特别这个地方，入内观详，更是水草丰茂，树木葱郁，平民也安居乐业。

　　这条街上人挺多，他们像是两滴水，融入了那熙熙攘攘的人海。

　　走在街上都能闻到好闻的食物香气，闻一口就感觉内脏都舒展开来了。

　　“饿不饿？”殷潼问她。

　　程韶本来打算今天跟他置气到底，但抵不住美食香气诱人，她身上又没有钱，所以还是软了下来：“饿了。”

　　进了一家烧鸡店。

　　程韶记得这一家，这家的烧鸡特别肉嫩多汁，皮又劲道少油，像清凉的皮冻，还放了特殊的香料，啃完连骨头都是香的。

　　他们坐在临靠窗的位置，外边走贩行商，往来行人，都成了风景。

　　程韶吃了个腿又吃了个翅膀，看殷潼只喝水，于是又掰了半个翅尖，把鸡推给殷潼：“你吃。”

　　殷潼却把鸡推了回来：“我吃不了这么多，你想吃就吃，不够再点。”

　　程韶正要开口劝劝他，殷潼那只手却又捂了上来，完全不管她现在油乎乎的嘴。

　　店里小二路过收骨头都稀奇地看他们。

　　殷潼：“别说话，吃。”

　　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舒心地吃过饭了，程韶真是饿久了，把另一个鸡腿也掰了，觉得不够又把那半个翅膀吃了，最后抱着鸡架啃。

　　吃完了有点不好意思：“我吃差不多了，你再点一个吧。”

　　殷潼没什么意见，又点了一只，程韶吃饱了想去外面玩，所以打包了，殷潼拎着。

　　糖葫芦好吃，发簪也好看，程韶还挑到一个猫铃铛。

　　程韶偷偷在殷潼脖子面前比划了一下，觉得非常相配，摊主姑娘憋笑憋得脸红，程韶拿零钱结了账。

　　逛逛玩玩到深夜，程韶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找了个河边的台阶坐下，打算跟殷潼谈谈心，做做思想工作。

　　把他哄高兴了，早日认清幻象，脱离心魔。

　　但是程韶刚要开口，殷潼明明两手都拿着大包小包，不知道从哪里腾出手来，将她的嘴捂上了。

　　“你先不要说，先听我说。”殷潼说道。

　　然后他把手松开了，也不管她答不答应。

　　“我待你如何？”殷潼问道。

　　不等她回答，殷潼又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喜不喜欢这里？”

　　“所以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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