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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妖(下)
院落中已没有可供踏脚的地方,好在金鳞池畔尚有一张软榻。他施了个法诀,简单将那人一身污血收拾了一下,怔愣许久,终于褪了他的衣袍。
君息的伤多在后背,像是被乱刀砍过般,血肉都模糊成一片,伏在软榻上,昏迷不醒。没有药,他只能尽量清理干净,然后盯着那些伤口发呆。
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过去的都过去了,实在没有什么必要重提旧事。见了这个堕妖之后,他更是觉得不应该。
从前他能坦然接受天道的惩戒,穿梭于纯阳某个固定时期中不同的时空,毫不在乎地无数次被不同的人杀死;能遵从神识中以死赎罪的认知,连他要赎的到底是什么罪都不明白,却能从容以对,完全不加抗拒,是心中无所牵绊。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①。故无处不可往,生死无所惧。
内心深处,少昀对那些已然遗失在时光中的过往有着深沉的畏怯。
并非畏怯于那些惨烈和痛苦的经历,而是畏怯于自己一旦找回记忆,会生出不甘,再不能如此平静地面对既定的命运和结局。
然而天道威压之下,所有的不甘和挣扎都注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不知晓他们曾经的恩怨情仇,但这些天以来,纵然明知那人所说的“无冤无仇”并不是真相,他却灵力运转自如,说明那人心里确然没有生出丝毫杀意。
他甚至隐隐觉出那人似是想护着他。
仅仅要将他强留在这个时空就重伤至此,他不愿再同那人有更多的纠葛,以至于都不得善终。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他一个人就够了。左右他如今魂魄虚散,离灰飞烟灭也不太远了。
实在没什么必要再牵累旁人。
他兀自沉浸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伏在榻上的人终于慢慢睁开血红双瞳,一眼瞧见他守在身边,神色没什么变化,平和的眼瞳深处却跳出一簇难以遏制的喜悦的火苗。
君息想要起身,却见那人近乎本能地一把按着他的后颈,沉默片刻,终是咬着牙,冷冷道:“你有药吗?”
这场景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金鳞池下,那人也是这般按着他的后颈,甚至露着上半身堂而皇之地骑在同样露着上半身的他的后腰上,强行给他上药。
耳朵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浮上一层粉色,耳颈都像是笼着腾腾热气。刹那的恍神后,他安静地抬手化出一瓶药膏。少昀一把抓过来,手上用了些力度,泄愤般触在他伤口上。
掌下的人痛得不停颤抖,声声抽着气,又死死忍着,不肯发出一丝口|申口|今,眉目间却含了点掩饰不住的笑意。
见他实在痛苦,少昀总算轻柔了些,却在不经意间瞧见那点春日微风般和缓温柔的笑,终于怒了,咬牙又问出了那个他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你是不是有病?”
他确实有病,还病得不轻。
相思入骨,如饮剧毒,药石罔效,唯卿可除。
所以那人还有机会在他身边,无论带给他伤也好,痛也好,哪怕再像一世纯阳时那般折磨他凌|辱他,都是他的造化他的福泽,他都甘之如饴。
这么一想,君息眉梢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饶是少昀再如何暴烈易怒,对着这样一个刚刚为他重伤到几乎起不来床又好像脑子不太正常的人,此时也没了脾气。
沉闷许久,他才道:“你若不想杀我,就该放我离开去下一个轮回。”
冷冰冰的嗓音,听不出半分情绪。君息仍是不答,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四下一时极静,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黏腻药膏被抹开的声音。上完药,少昀按着那根脖颈发了会呆,直到掌下的人压抑着道了句:“可否先放了我?”方才骤然惊醒一般。
见那人艰难地一点点坐起来,背过身去整理衣袍,他终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留住我?”
君息手上一顿,仿若无事般,漫不经心地道:“我心里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就当我确实有病,无需挂怀。”
他抬眼一扫,入目一片狼藉,全是碎裂的砖瓦木石。虽说此处被他做了布置,多少万年过去,普通生灵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身处废墟之中,终归是不太合适。
于是强忍着伤痛,抬手掐诀,将整个院落稍作清理,再化出一间屋子。做完这一切,他又一头栽倒在榻上,彻底昏迷过去。
一场乱梦后,君息重新清醒。因着少昀在每个时空停留的时间有限,他神识中始终绷着一根弦,纵然是晕厥,也不敢就这么放任自然。
他仓皇地睁开眼,见已是身处那间唯一的房间里。那人倚靠在床头,一只手被他死死攥着,阖着眼睫,气息沉稳,像是睡熟了。
堕妖安静地看了许久,终究没忍住,弹出一道昏睡诀。过了会,他伸出手指细细摩挲了一回那张似乎永远笼着霜雪之色的冷峻面容,最后带着些颤抖,虔诚而绝望地在那人薄唇上轻轻一触。
从前身为东荒神帝和两世的纯阳王君时,他对什么事都要分个是非对错,都要辩个条理分明。但经历了几场轮回,辗转了几个时空,如今知晓一切真相后,站在时光的这头重新回望他们过去的生生世世,那么多的爱和恨都交织在一起,那么多的情和怨都纠缠在一起,早已无从区分,无从厘清。
像是血和泪混杂,像是墨与水融合,哪里还分得清孰是孰非!哪里还说得出谁对谁错!
他与他之间,无论生生死死多少回,都是一笔无解的糊涂账。那么,就这样吧。
未来如何,存在也好,消亡也罢,记得所有也好,稀里糊涂也罢,余生相守也好,相忘岁月也罢,再续前缘也好,一笔勾销也罢,就这样吧。
命运将他们的人生随意点拨摆弄,谁都错了,但又谁都没错。谁都好像欠了谁,又好像谁也不欠谁。都不计较了。所有的罪与孽,都是他们共同铸就。就这样吧。
外间不知什么时候隐隐传来一点喧嚣的声音,竟连结界也无法完全隔绝。不知是不是被这点并不强烈的动静惊扰了神识,少昀很快也醒了。
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他推门出去,却见君息已然衣袍整肃,正倚在金鳞池边的软榻上,手中握了一卷书册。
堕妖微笑着抬眼看着他,和缓道:“醒了?眼下正逢东荒千年一度的玲珑节,纯阳也有庆典,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如何?”
少昀:“……”
他神识中的感知绝不会错,他们之间本该有着非同寻常的刻骨深恨。但这么多天过去,这人竟绝口不提杀他的事,如今顶着一身刚刚被天谴雷劫劈出的重伤,竟还邀请他去过节逛庆典?
他从前究竟是脑子坏到什么程度,才招惹上这么个病得不轻的,同他结下恩怨因果?
君息全然不知道那人在想什么。再次领教了天道的威压,令他心绪纷繁,复杂难言。
上天何等慈悲,让他们这两个同样纯粹真挚、死不回头的人有幸走到一起;然而上天又何等无情,让他们辗转几世历经坎坷而数次生离死别。
如今他心里一半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还有机会的期盼,一半是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的恐惧和无法挽留的绝望;一半是沉溺于眼下相伴相守的温馨,一半是不知如何突破困境的焦虑。
一半是春日暖阳,芳华正好,一半是万年冰原,了无生机。
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绪不停地来回撕扯着他,沸油般煎熬着他,几乎要令他以为就此被生生裂成两半。
但他眉目不动,将所有焦灼和愁苦尽皆压在心里。至少现在,红衣如火的男人已完全无法从那双血红眼瞳中瞧出半分此前的忧急。
来到王城不知多少万年后,君息终于第一次踏出金鳞居的门。
少昀骨子里素来厌烦这些热闹,更厌烦与人接触,端着一张冷峻面容,万分不情愿。最后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顾忌他一身重伤,也许是看他含着点期待的微笑一时鬼迷心窍,终究还是随在了他身边。
如今的纯阳,同君息记忆中旧神界的纯阳几乎没有多少相似之处,是全然陌生的。比如玲珑节。
玲珑节历时三天三夜,是整个东荒的盛会。传说节日期间,整个东荒自三十三天之上的帝城开始,至三十三地之下的深渊部族而止,尽皆参与其中。甚至有不少其余几方神界的生灵不惜跨越遥远的距离,穿过无数时空秘境,慕名而来。
然而在君息的记忆中,哪怕历经两个神界,哪怕他曾执掌东荒多少万年,这个节日并不存在。应该是重生天地后的新神界,他羽化之后,继任的神帝所定。
他虽不出门,但神识曾经铺满整个王城多少万年。因此即使从未参与过,对玲珑节也有些了解。
东荒许多人族部落盛产红豆,自来有以红豆嵌入骰子,赠送心上人的传统,故而又名相思豆。玲珑节便是专为此而设。
后来此俗逐渐盛行,风靡一时,玲珑节因此名声大噪,慢慢成了整个东荒的盛会。
节日伊始,由东荒神帝亲手将这些红豆和空白骰子遍洒东荒,以无上尊位代表天地赐下祝福。年轻男女们但凡有心悦之人,便以此物相赠,若是应允,就收下并回赠。待到大婚之时,二人各取一滴血滴入其中,便算是祭告天地,大礼即成。
在玲珑节上结成的婚约,不可轻易背弃,他人也不得横加阻拦。因此每到这千年一度的盛会时,总有许多原本无缘的痴男怨女舍却一切参与其中,只盼着能向天道强求一线姻缘。
这个说法究竟有没有依据,君息说不上来;但这个节日却实在热闹。
少昀受天道法则束缚,不能脱离纯阳范围。想起从前的幻境中被羽民追杀那段经历,他一时恍惚,鬼使神差地带着那人去了曾经的纯阳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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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意为心中不受外物牵挂妨碍,便不会患得患失,畏惧恐怖,可远离那些不安定、不真实的妄想,达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