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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一)
于沅沅来说,人生最遗憾的事是什么,一是出生便有了无休止地谩骂和否定。二是没能见到阿姆最后一面。
于娇娇来说,她几乎没什么烦心事,侯府把她从历经风雨的酸涩青果养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娇花,唯一遗憾的是受了养育之恩无法报答,凡心动了却没能享受一天。
两辈子过得都很失败。回想结束了,江泽离迟迟没回过神来,一道模糊的红色身影,在他额头轻点。
朝着侯府的方向拜了拜,投身于如烈焰的阵法,和跳玄河水不同,这一次她心甘情愿,也没有所谓的豪赌,这一次她要回家了。
烈焰里炸开了如同繁花的烈焰,满城的风雨皆化为繁花。
阴灵沉淀的怨念全部化为思念,凝成繁花,降落到后辈自己亲人身边,倾诉平生的牵挂和羁绊。
而侯府的侯府夫人像是感应到什么,心口刀绞,觉得呼吸不上来。
下人们赶紧喊来了江风晚,江风晚诊脉,给她扎了几针,“夫人没什么大碍,平日多注意休息就好了。”
侯夫人捂着胸口,“那我这是,仙子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谁……”
话音未落,空中的一声巨响惊到了众人,也就这一刻,一朵红色山茶花落在侯府夫人和萧侯立手上。
花枝蔓蔓,花瓣如杜鹃啼血。
接触到这朵花,侯府夫人忽然想到了好多事,娇娇小时候其实很难养,尤其是坠下假山,被贵女们嘲笑之后。
和名字完全相反,很让人心疼。她对人总是拘束,诸多设防,别人往外掏七分真心,她都舍不得掏一分。
唯一娇气的是,她不爱用胭脂,甚至是厌恶,所以姑娘家的打扮都是从花上取下来的粉。
对待唯一的骨肉,夫妻俩是用命来疼的。时光稍放纵,韶华正春光。当初那个诸多设防的小女孩被人宠成了人见人爱,活泼娇纵的小郡主夜蓉芷。
一滴眼泪流到花心,那花像是有生命似的,往里拢了拢。
江风晚不明所以,忽然,眼角一瞥看到窗外的满城花雨,拿出手帕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侯夫人擦了擦眼泪,声音有些怅然所失,“我也不知道。”
她刚扶侯夫人躺下休息,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夫人,不好了,小郡主不见了!”
是秋芸。
“你说什么?不见了!”侯夫人猛地坐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嘴里攒着一口气,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你,你……”
话还没说完,人直直地昏了过去。
气急攻心加上焦虑导致的昏迷。江风晚给人喂下丹药,让萧侯立留下来照看,自己负责去找人。
“江姐姐教我做菜好不好?”
“江姐姐你喜欢什么东西,我拥有一城之富,只要你或是江大哥喜欢都可以找过来。”
“江姐姐……”
江风晚扶额,夜蓉芷待她亲近,如今她出了事她不可能不焦急,雷厉风行,厉声道:“怎么回事?郡主是何时歇下的,何时不见的,平日最喜欢去哪?一五一全说出来!”
秋芸作为夜蓉芷的贴身婢女,自然首当其冲,“回仙子的话,奴……”
刹那间的满城花雨,众人还没从诧异中反应过来,有一枝飘着向薛省飘了过来。
那是一枝带着清浅的橙子花枝,繁花绿叶白色花朵点缀其中,纯洁娇俏。
那是薛省印象中,容姐姐的样子。繁花结果是为美满,无果有花则为遗憾。
这满城举目皆是,未亡人托着亡人的花枝嚎啕大哭,也有欣喜雀跃,人间百态不过是如此。
容姐姐对他的遗憾,会是什么?
对于小时候记忆,并不美好,甚至有些冰冷残酷,那是一个他讨厌的冬日。
街头清冷凄凉一片,昔日繁华的街道紧紧关闭,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冬日的第一场雪要下了。
一个小孩蜷缩在街头,被冻得瑟瑟发抖,打着赤脚头发乱糟糟脸也是脏兮兮的。他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猫,一人一猫在寒冬相互取暖,可小猫因为好几天没吃饭,变得奄奄一息。
小孩便忍着寒冷,扶着墙壁,往昔日繁花的街道走去,他抱着猫,挨家挨户的去问,但没又一家开门。
就算开了门,但看到小孩这个样子也是连连摆手,甚至是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彭”的关上了大门。
“能不能给点吃的,我的猫快死了。”一人捂住鼻子,后退两步,“死猫,晦气死了,快走,快走!”
“大过年碰见这种事真晦气。”
“你这小孩这么脏,不会有什么病吧!”
“别堵这!晦气死了!这么晚了哪有粮食给猫吃,人吃我都不够!快滚,快滚!打扰我明年的好运气小心我找人打断你的腿!”
那是小孩第一次乞讨,为了一只猫。他擦掉眼角的东西,揉了揉小猫的头,声音轻带着丝丝恳求,道:“求你别死,活着,我只有你了。”
小猫虚弱地回了一句,“喵……”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一户人家走去,双脚被冻得红通通。小猫的足垫还是温热的。
那一年下界混乱,天下局势未明,天下各家都在争夺地盘,连带着上界一些宗门也想分一杯羹,在下界培养自己的暗部势力。妖魔鬼神,实力为尊。上界是个清净地方,但也不代表里头住着的都是清净人。
一旦有足够多的势力,便是犯了戒律,别人也不能对你轻易下手。
反观这样,妖界就好了好多。虽不团结各自为政,但心思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偶尔在妖界待烦了,跑去下界,时间也不长,耍个十天半月也没问题。
倒是下界,不仅衔接鬼界,凡人在自家争夺地盘也就算了。仙家妖魔还要来插一把手,可谓是人人自危。有能者上山求道,无能者栽下山崖化一地厉鬼。
至于那些无甚大决心者,便留在红尘俗世挣扎求生。若是太平盛世就罢,可时局混乱,人人自危,人便养成了这番不近人情的性子。
夜幕降临,愈发没人搭理他,甚至是连门不开了。怀里的小猫愈发虚弱,没人施舍给他们一点东西,甚至是一碗热茶。
小男孩不禁幻想从前的光景,随即又黯淡下来,“爹,娘你们在天上保佑小猫吧,不用保佑我,我想它活着,一个人活着好孤单,好累啊……”我想死了,可是我不敢。
想着想着眼泪又出来了,怀里的小猫舔走了他的泪,温热而带着苦涩。
漫无止境的街道上,他一遍一遍敲响了人家的门,诚恳又带着祈求的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可怜,“好心人,可不可以求您赏口饭吃?”
那是他第一次,用求的语气。沅沅变成了娇娇,成了小郡主,而他从小少爷变成了乞丐,逃犯。
已经记不清敲了多少家,小男孩手指敲得泛起了青紫。其实让人口饭吃,哪有这么难。
门依旧没开,他也没气馁,抱着小猫赶紧跑向了另一家。
“怎么是你!我可告诉你,玉佩可是卖给我了,别想反悔!快滚!不然我把你和你怀里的死猫全扔湖里!”
“它还没死!”
这个长得膀大腰粗,肥头大耳的男人正是几天前诓骗小男孩玉佩的人,至于报酬吗,一件旧衣服,两个包子,两枚铜钱别无他物。
今天他刚好请来玉器的行家鉴定了这块玉,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一天心情好得不得了,谁知开门一见是这个小子,以为他听了什么消息。
却不料男孩一点也没提这个事,怀里抱着那身旧棉衣,“我把棉衣还你,能不能给我两个馒头、两个太多的话,……一个也行。”
老板不想多事,粗暴地把他抵在门外,“棉衣,我丢掉的垃圾而已。”拉着门闩,小男孩焦急道:“我那块玉佩只很多钱,别说两个馒头便是一座城的馒头都有余,老板求您,我要的真的不多,我只要一个馒头,求……”
“赶集滚!”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起身,里面还有小孩明显被吓哭了。老板粗着嗓子怒吼,也不管小男孩的手还扒在门边上,粗暴地要关门。
五指被夹到,小男孩疼得飙出眼泪,裂心的疼,却依旧不肯放手,死撑着,不愿意把手从缝里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忍着痛用力把身子挤进去。
“老板,求您了,我只要一个馒头,只要一个……”
屋里的小女孩,看着那双手像血一样红,心生害怕,诺诺道:“爹,要不我们还是给他吧,就一个馒头……”
“闭嘴!”男人怒了,一把打开门,朝小男孩重重地踹了一脚,男孩毫无防备,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落到冰凉的雪上。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喵……”猫咪从小男孩怀里滚了出来,瘫软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很虚弱,看着要死的样子。
小男孩赶紧把它抱回怀里,却也无济于事,又冷肚子又没粮,死,是早晚的事。
雪地里,小男孩抓起一捧雪,放手心里焐热,化成水给小猫喂下,小猫也乖,舔完手掌里的水。可肚里没粮,刚吃下去又干呕了出来。
就在小男孩绝望的时候,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砸中了他,是烤红薯,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每个都能砸中他,一共丢了十几个。
就在他快被砸晕了,他看见刚才把他拒之门外的门,旁边的狗洞里钻出一个小孩,脸圆圆得像一只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出洞的时候颇为费劲,像卡着了。她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看起来很重,要两只手才能提起来。
小男孩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都是女儿家最喜欢的糕点,还有一碗容易消化的热粥。
糕点不容易坏,又抵饱,是很不错的过冬粮食。
小女孩拍掉身上的灰尘,递过去食盒,“食盒最下面给你吃,快走吧。”
说完,朝里又爬了回去。
要说前世少年时期,能有这么没心没肺的生活,小女孩占了很大成分。一家人给予他绝望,又给予他生的希望。很奇怪,不是?
小男孩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刚端来粥,小猫就狼吞虎咽地咬,嘴里时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眼角还有泪水。人和动物一样,饿极了都是仪态各现。
吃到一半停了下来,用爪子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喝,小男孩浅浅抿了一口,示意自己吃饱,让它喝。
小猫最终干完了一大碗粥,两个红薯,一小块糕点。小男孩吃了两个红薯,克制地没再吃了。
先前冬日的来临他还特别担忧,现在他有信心能完好地度过这个冬天。
可他没发现的是黑暗里有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们,准确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那支食盒,然后咽了咽口水。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天命永远不会如此善待他,来了四五个流浪汉。
最瘦小的流浪汉,眼睛如同饿狼一样盯着小男孩手里的食盒,“大哥,就是这了,好多吃的。”
小男孩的食盒被人抢走了。
看起来是流浪汉首的人,还要把小猫带走,说是要开荤。小男孩年纪小,和他们撕扯,被打倒就站起来。
小猫见小男孩被人欺负,一口咬上那人的脖子,流浪汉被疼痛激怒,猛地抓起小猫,高高举起。
小男孩被两个流浪汉按着地上,地上的雪很凉尤其贴在脸上,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挣扎要起身,却被死死按住,“不要!”
“喵……!”
小猫被狠狠摔在地上,鲜血如同红绸撒在雪地上,溅到小男孩的脸上,是热的。
小男孩爬到小猫的位置,血,止不住的血,小猫的眼睛开始涣散,虚弱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小男孩低头,眼里已然是血泪迷糊,小猫最后舔了一下他的脸,没了生息。
小男孩抱着小猫嚎啕大哭,他们都是别人不要的,丢下的。本已是世道难行,却还是雪上加霜,他痛恨长夜,痛恨寒冷,也痛恨这世道人心。
黑夜的两盏明灯,已然熄灭一盏,剩下的那盏又是如何?
撑过黑夜,抵达黎明?还是,就此熄灭……
小男孩死死地护住小猫的尸体,即使被打到口染鲜血也没放弃。
流浪汉见人死磕不动,也就放弃了,他们可不想染上人命,将来死了染上罪孽耽误转世。
小男孩独自在街道上走着。也不算独自,他怀里还抱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猫。
路上没有一个人,空空荡荡,冷风萧索。而路外的人家,灯笼挂起,热闹非凡,不用想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场面。
灯笼打在雪上的光,是令人渐生暖意的暖红色,小男孩踩了下去,又冷又冰带着刺骨的冷……
很冷不暖,不适合做墓地,小猫你等一会,我会给你找一个暖和的地方……
小男孩找了好久好久,久到这一年他以为都是寒夜,终于他在一个角落找到一个不被雪沾染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地方有颗槐树遮挡。
接下来就是挖坑了,没工具,便用尖锐的石头砸成一个坑洞,再用手刨。坟墓好了,一双手也烂得不像话了,血肉模糊还掺杂泥土沙石。
安葬完小猫之后,小男孩踉跄在大街上漫步,没有归处,也没有故乡,走了一刻钟,终于是坚持不住,眼皮骤翻,倒了下去。
昏迷前最后一个想法,我好想死啊,来个人救救我,或是杀了我吧……
等小男孩醒来的时候,周遭都是一片取悦的笑声,莺莺燕燕的,还混杂着各种脂粉味。
这是瓦子青楼才有的香料。
冥冥中她听见姑娘们的取笑声,是江南调的吴侬燕语,“容姐姐,你怎么带回来个小乞丐啊?等下妈妈发现,你可是要遭殃的。”
“我担着,不操心。”她的口音听起来不是和她们一调的,她不是这里的人。紧接着小男孩感觉脸上一热,热毛巾擦过他的脸,他听见那个不同的声音轻笑一声,“长得不错,以后定是位俊俏郎君。”
姑娘们顿时哄笑一堂,“容姐姐这么小就要养童养夫了,怕以后老了,没人光临顾客了,哈哈哈……!”
“就是就是,我说容安你长得这么标准,还操心这个,要不你把这孩子让给我,我替你养着。”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扬了扬帕子,眉眼含羞带怯。
容安习惯这种风月玩笑,笑骂了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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