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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人后
御龙殿内室,皇帝硕熹坐在龙床上,御医在旁号脉,吕公公在边旁伺候。他脸色蜡黄,面颊微凹,乌发间夹杂银发,眉间棋着一道深坑是长年紧锁眉目的结果。跟前站住他的三个孩儿,正是大皇子唐军轹、二皇子唐宏轩、四皇子唐亦宣。
“父皇一直卧病在床,真是担心死儿臣。”唐亦宣喜洋洋地讨好道。
硕熹咳了一声,抬眼看他,虽眼窝深陷显得憔悴,但威严不减,问:“担心何事?担心朕睡着睡着死了?”
唐亦宣心一凉,急忙解释:“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只是在表达对父皇的关切之心。”
硕熹不再看他,转眸看向大儿子和二儿子,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温文微笑,看不出真情假意。说来这两个孩儿从不黏他,总是一副很懂事的模样,不像四儿子般会卖乖。
“五皇子呢?”他问。唐军轹和唐宏轩交换眼神,正要说话,被四皇子先声夺人道:“五皇弟他昨日离宫,儿臣猜,他可能是去密会他的江湖朋友。”唐军轹双眼睁大,瞪住说话的唐亦宣。唐宏轩亦是一惊,他本要替迟迟未回宫的唐修贤打圆场,却不料被唐亦宣先开口捏造不实。
“江湖”两字一出,硕熹眉角微抖,重覆道:“江湖朋友?”
“五皇弟怕是在南下之际,认识了些江湖术士,还易容回京,可能这会儿又找人易容去。”唐亦宣想起昨日偷听到母妃与舅父说的话,想借此机会在父皇心中植入猜疑的种子。
硕熹望向一同南下的唐宏轩,问:“怎么回事?”
唐宏轩脑中飞快思索如何替五皇弟辩解,父皇忌讳江湖势力介入,严厉警告他们不得与江湖扯上关系,所以唐宏轩本想掩盖唐修贤易容替自己洗清冤屈一事,未想到唐亦宣竟如此轻易将唐修贤供了出来。唐宏轩还未想好答覆,门外宫人传道:“五皇子到。”
到得太不是时候!唐宏轩心里急道。
“宣。”硕熹道。应声门开,唐修贤恭敬地垂着头进门,见到硕熹行跪拜礼,道:“儿臣恭请父皇圣安。”几人目光均落在唐修贤身上,唐修贤礼数一向齐全,周全到让人觉得生份。
硕熹看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朕有话要与五皇子说。”
唐宏轩本想留下,却被唐军轹拉住一起退下。待听到关门声,硕熹道:“你起来说话。”
确认无旁人,唐修贤改口道:“谢陛下。”然后起身。硕熹同样不以为然,问道:“朕听阿宣说你易容回京,怎么回事?”
唐修贤低头拱手,禀道:“臣路经扬州时遇到一位会易容术的先生,见着奇妙,便让先生替臣异了容,尝尝鲜。”硕熹闭目,细嚼他的话,避重就轻,巧妙至极。
硕熹再问:“那是何人竟会如何奇术?”
唐修贤摇头:“臣亦不知,是此番南下才知道世间奇人异士芸芸,像坊间能胸口碎大石,口吞长剑者,实在让臣大开眼界。”将易容术与坊界铜头铁骨的杂技混作一谈,硕熹权当他是井底之蛙,少见多怪,不再追问。
硕熹道:“看来你十分憧憬宫外之事。”
唐修贤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这般模样被硕熹看个清楚,道:“有话便说,莫要吞吞吐吐。”
唐修贤跪地请道:“臣有事相求,请陛下恩赐。”硕熹一怔。求他可是从来都无欲无求,在自己病重的日子里,他到底遇上何事让他有所求?
硕熹道:“说来听听。”
唐修贤拱手道:“求陛下恩准臣离宫。”
硕熹眉间一道刻得更深:“离宫?怎么,喜欢上宫外花花世界?你的去留,朕不在乎,倒是皇后,她最疼你,上回朕让你与宏轩一齐南下,她足足生了朕一个月的气,闭门不见,此回,若朕准你离宫,皇后怕要与朕老死不相往来。”
唐修贤埋首,他怎会不知,要请皇后应允他离宫并非易事,所以才希望求得圣旨,毕竟皇命不得不从。
硕熹问:“你今年几岁?”
唐修贤回道:“再过半年即到立冠之年。”
硕熹忆起十年前见他时的模样,那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已然长大,看他的眼神复杂,却无一丝欣慰。硕熹长吁,问道:“你便从未想过要登上那把龙椅?”
唐修贤惊愕地仰首,又急垂下头,回道:“臣岂敢,臣……名不正言不顺… …”
“你终究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硕熹打断他,眯起眼细细看他,问道:“难道你娘没同你说过要你想尽办法,成皇为帝。 ”
头猛地磕在地上,唐修贤恳切地道:“娘亲从未说过此话,臣亦不曾想过。”
良久,硕熹才道:“按礼法,皇子立冠后可赐一王府在宫外。你几位皇兄皆在京城有自己的王府,你且等等。待你有了自己的王府,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皇后也不会多说。”
半年太久远了——近月朝中异动,全因太子未立而皇上病重,虽说皇上已醒来,再执政的日子不远,但众臣的首要议题必围绕册封太子一事,朝局只会更混乱,念及此,唐修贤想离去的心更坚定,忖度如何说才能说明自己现在立即想离去的决心。
唐修贤仍未抬头,硕熹瞧出他未满意此答案,问:“你还有何顾虑?”
闻言,唐修贤直起腰,露出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样道:“臣不敢欺瞒。臣在扬州时结识一人,相互交心,盼永不离。京城虽繁华多彩,可他更愿留在与臣浪迹天涯。臣与他相约永伴,一诺千金,此番回京,便为求皇上皇后恩准。 ”
硕熹“哦”了一声,看他的神情先是柔和几分,想不到眼前的孩子竟在短短出游之际,结下情缘,后又冷峻下来,心道有其母必有其子。一名女子为不爱自己的男子,独守在冷清的宫中,藏了十年,她生下的孩子,果真同为情种。硕熹别过头不再看他,道:“你若得皇后首肯,朕无异议。”
唐修贤听出皇上不想再与自己纠缠,表明绝不会松口下旨命自己离宫,只得叩头退下。走出御龙殿,他不打算再拖延,转身便往凤仪宫去。
皇后本是兴高采烈,可听到他的请求,笑意全消,问:“你难道忘了南下所遭之事?有你二皇兄在还频频遭到刺杀,还要放你一人到京城外去游历,叫我如何安心?”
皇后皱起修长的秀眉,拉住他冰冷的手,柔声劝道:“虽然宫中勾心斗角,说不上安宁,但有我和你两位长兄在,还能护你长短。遥遥宫外,万一遇上山匪强盗,怎么办?”
唐修贤覆上她温暖的手背,道:“宇寒在外结识了位武功高强的奇人,有他相伴,贼人歹徒绝无法伤我分毫。”
“不行,”皇后决绝地道:“我信不过旁人,只有你留在身边我方能安心,对得起你已故的母亲我姐姐。”
唐修贤感恩地道:“梁姨养了宇寒十年,恩情宇寒实在难以回报,娘亲在天之灵想必瞑目。宇寒已非当年的孩子,再过半年便及立冠之年,终究是要离开的人。”
皇后愠道:“什么叫终究是要离开,我一日为后,谁能赶你出宫?你立冠礼后,仍能如你二皇兄般长住在宫中,谁敢说一句闲话?”
唐修贤一时难辫,实在游说不得,跪下求道:“求梁姨准我离宫。”
皇后目瞪口呆地看跪地的他,心中五味杂陈,即不舍又心酸,养育十年的孩子出了一趟远门,心都被拐走。即担忧又苦恼,孩子一向体弱正若他长年如冰的手,怎能经得起宫外的苦难日子?皇后抿了抿嘴,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他一眼,逐道:“你出去,本宫暂时不想看到你。”唐修贤一怔,梁姨可从未在他面前自称“本宫”,当真动怒了。唐修贤起身望住皇后的背影,不知何时,他比她高,肩比她宽。他势单力薄,报不了多年养育之恩,唯有离去才能减轻她肩上负担。走到院中,唐修贤双膝落地,跪得笔直。
艳阳高挂,正当头上。唐修贤鬓角汗滴滑落,向来白杳的脸色透红,不知不觉跪了一柱香。皇后原以为唐修贤累了便会自行离去,未料他倔强得很,又跪了一柱香。皇后心疼至极又不愿应允唐修贤的请求,差人去唤唐宏轩。唐宏轩闻讯,顾不上规矩仪态,跑到凤仪宫,取来油伞走到唐宏轩跟前为他遮阳,缓了缓急促的呼吸,道:“你起来。”
阴影下,唐修贤徐徐抬头,眼神已然有点迷糊,用力眨眼,唤道:“二皇兄。”
“你起来!”唐宏轩抓住他的手臂,边拉他边说道,语气不自主地加重,竟有怒意。
唐修贤挣开他的手,拗气地道:“皇后娘娘不答应,我便长跪在此。”
唐宏轩咬牙,扔下油伞,两手并用,钳住他的双臂,硬把他拉起身来。唐修贤猝不及防,被拉扯起来,跪久了,双脚有点发软,不禁踜蹭。两人对看,唐宏轩细看他晒得绯红的脸颊和额间的汗珠,心痛得悻道:“你究竟作何想?何故要离开?因为四皇弟?惠妃?还是适才父皇谴责你?我这就去解释。”
唐修贤拉住急匆匆要找皇上的皇兄,道:“与陛……父皇无关,是我自己的主意。”
一贯对唐修贤和眉善目的唐宏轩艴然不悦,道:“你的主意?好端端你怎会生出离宫的想法?”
“皇兄……”唐修贤不知从何解释起。
“为了他,对不对。”唐宏轩脸色一沉,声音低沉,问道:“从前你为他要生要死,现在知道他活着,你便要与他离走高飞?”
唐修贤一愣,心想皇兄怎知雪的身份?何处何时露出马角?
不闻唐修贤否认,唐宏轩的心如被异物锥心般作痛,脸色越发难看,牢牢捉紧他的手问:“我们陪你十载,真的不如他分毫?在你心中,就容不得我们?容不得我?我们才与你有血脉之亲,他不过是个外人!”
被捏得生痛的唐修贤皱眉,道:“二皇兄,你先放手。”
唐宏轩怒意昏头,不管不顾,继续追问:“他不过是个小小宫人,能为你做何事?我不同,只要你愿意,便是天下,都能……”
“皇兄!”唐修贤急喝止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殿下。”同时,唐宏轩话中的主角登场。
虽说化上妆,雪仍怕在御龙殿中伺候的吕公公,并未随唐修贤一同到御龙宫,而是在回撷华宫必经的长廊等他。一个多时辰过去,雪开始呆不住,刚走出撷华宫,一宫奴与他擦身而过之际,轻声与他说明五皇子跪在凤仪宫的消息。雪马上赶来,便见正在对峙的两位皇子。
雪拾起地上的油伞,为唐修贤遮阳,道:“殿下,我们回去再说。”然后压低声音道:“隔墙有耳。”
一提醒,唐宏轩惊觉自己方才失言,悄悄打量四周,认同道:“回你宫里再说。”唐修贤迟疑,雪垂下油伞,威胁道:“若殿下执意要继续跪下去,雪陪你。”
怕雪言出必行,唐修贤扶起他手中的油伞,应道: “好,我们回去再说。”雪莞尔,唐宏轩却如吃陈年老醋般,不是滋味,只能尾随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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