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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汇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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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凝固在消毒水弥漫的空气里。我僵立在原地,手中的塑料袋勒痕更深,几乎嵌进皮肉。她坐在长椅上,晨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微驼的轮廓,那双曾盛满生活艰辛与麻木的眼睛,此刻正难以置信地、死死地锁住我。
震惊的波纹在她脸上扩散,随即被一种更汹涌的、混杂着惶惑、关切和某种深重不安的情
绪覆盖。她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发出一点干涩嘶哑的声音:“……小钰?”
我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带着一种遥远而熟悉的腔调,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此刻包裹周身的冰冷麻木。心脏猛地一抽,喉咙紧得发痛。
“……妈。”声音出口,低哑得几乎破碎,连我自己都陌生。这个称呼,在心底封存了太久,裹挟着高考后那个混乱夏天的尘埃,以及其后无数个黑暗日夜的隔膜,此刻重新吐露,带着锈迹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几乎是立刻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急迫。手里的豆浆晃了一下,溅出几滴在塑料袋上。她几步走到走廊光亮处,离我更近了些,眼神在我脸上急切地逡巡,仿佛要确认这并非幻觉。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生病了?”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颤意,目光迅速扫过我苍白的脸和手中明显是探望病人用的简易早餐,“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
“我没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截断她的话,生硬地否认。目光无法控制地飘向她身后的住院大楼,飘向沈修哥和顾凛所在的楼层。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的脸色也跟着白了一下,顺着我的视线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建筑,呼吸似乎屏住了。“是……沈修?还是……”她迟疑着,那个更为冷硬的名字似乎在她舌尖打了个转,“……顾先生?他们怎么了?”
她问到了沈修。她知道沈修。而且,听语气,她似乎很久没见到他了。沈修哥安排她在这里治疗,定期会有助理或护工联系,但他自己……想必是分身乏术,很久没能亲自来看看这位他曾尽力安顿的长辈了。一股混合着愧疚和难言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们……”我张了张嘴,那两个字——“抢救”——像烧红的铁块烙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再次攫紧了我,眼前似乎又闪过监护仪冰冷的光和氧气面罩下苍白的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母亲立刻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想扶我,又在半空中停住,只担忧地、紧紧地看着我。“很严重?”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同病相怜般的沉重。
我垂下眼,盯着地面上瓷砖的缝隙,缓缓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用尽了力气。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下来。清晨的风穿过走廊,带着凉意。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这些年所有的变故、分离、以及此刻共同面对的、无声的灾难。
“在……在几楼?哪个科?”她终于又问,声音干涩。
我报出了楼层和科室。
她默默记下,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沈修和顾凛处境的忧虑,对我此刻状态的揪心,还有一丝欲言又止的、属于母亲的酸楚。“你……你一直在陪着?”她看了看我手里的面包和水,“就吃这个?”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袋,“他们……可能需要。”
又是短暂的沉默。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目光扫过我院服外套下微微发抖的手指,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疲惫和无力。“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脸色太难看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试探,“他们……知道吗?知道我们碰见了?”
我摇了摇头。他们昏迷着,怎么可能知道。
“先……先别跟他们说。”她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还有我熟悉的、那种习惯性的躲避和不愿添麻烦的瑟缩,“等你……等他们好点再说。我……我就是在这里做点常规复查,没什么大事,沈修安排得很好,你别担心我。”
她急着澄清自己无事,生怕给我,给可能醒来的沈修,再增添一丝负担。这份小心翼翼,像一根细刺,扎进我心里。
“你……”我看着她又比记忆中清瘦苍老了些的面容,那句“你还好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问出口。沈修哥安排得好,物质上想必不会短缺,但病痛孤寂,又岂是旁人能完全代为承受的?“……按时复查。”最终,我只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哎,知道。”她应着,目光又忍不住飘向住院大楼的方向,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虑,“沈修那孩子……还有顾先生,都是好人,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这话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好人。吉人天相。这些朴素的、带着民间信仰色彩的词汇,在此刻听来,却脆弱得不堪一击。但看着她眼中真切的祈盼,我喉咙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再次点了点头。
“你快上去吧。”她催促道,仿佛才想起我此行的目的,“凉了……就不好了。”她指的是我手里的早餐。
“嗯。”我应道,脚下却像生了根。这次意外的相遇,像在汹涌的绝望暗流中,突然撞见了一块熟悉的礁石。它不能改变航向,不能平息风浪,甚至可能同样布满裂痕,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带来一种奇异而痛楚的牵绊。
“妈……”我又低低唤了一声,后面的话却消弭在空气里。我想问她要怎么回去,想问她自己一个人行不行,想问……很多很多。可最终,只是看着她。
“我没事,你快去。”她摆摆手,努力想挤出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苦涩,“我……我再坐会儿就回去了。有事……有事你就……”她停住了,似乎也不知道我能有什么事可以找她,或者说,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帮上忙。末了,只是重复道,“……照顾好自己。”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这晨光中憔悴却关切的面容刻进脑海。然后,我转过身,提着那袋已经变得沉重的早餐,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栋弥漫着生死气息的大楼。
脚步依旧虚浮,但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渐渐亮起的天光,也隔绝了长廊尽头,那个坐在晨雾与微光中、目送我离去的孤单身影。
电梯上升的失重感传来。
手里是给哥哥们的、冰冷的早餐。
心里是重逢母亲的、滚烫的酸楚与茫然。
而前方,是依然未被晨光照亮的、充满未知的病房。
我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睛。
哥,你们要醒来。
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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