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匪石

　　翌日，秦卿许照常前往翰林院点卯应差。

　　新科庶吉士的日常无非是熟悉典章制度、誊录文书、或在前辈指导下参与一些不甚紧要的编修工作。

　　然而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案牍之上的墨字仿佛游动的蝌蚪，难以捕捉。

　　同僚们的低声交谈也如同隔着一层薄纱，模糊不清。

　　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昨夜那场荒诞又令人心惊的对话，飘向唐清茸那双充满探究与恍然大悟的眼睛，以及自己那番情急之下、近乎失言的描述。

　　他深知唐清茸性子跳脱好奇心重，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打发的。

　　自己那番模棱两可、充满矛盾的说辞，非但没能打消他的疑虑，恐怕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探究欲。

　　一想到此秦卿许便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只盼着今夜唐清茸能识趣些，莫要再纠缠不休。

　　然而，事与愿违。

　　当晚，秦卿许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秦府，刚踏入自己所居的院落，便见唐清茸早已候在书房门口，倚着门框，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更显眼的是，他眼下挂着两团浓重的青黑，显然昨夜未能安眠，精神却异常亢奋，一见秦卿许立刻双眼放光地迎了上来。

　　“秦兄！你可算回来了！”唐清茸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难掩激动。

　　“我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

　　秦卿许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唐兄有事？”

　　“有！有天大的事！”唐清茸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往书房里拽，反手关上房门，动作一气呵成，仿佛生怕人听见。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秦兄，我昨晚……再加上今天一整天，什么事都没干，就在想你那意中人的事儿！我想得是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啊！”

　　秦卿许无奈，只得在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本闲书翻看，故作淡然：“唐兄何必为我的私事如此劳神？”

　　“怎么能不劳神？”唐清茸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绣墩上，身体前倾，眼睛瞪得溜圆。

　　“秦兄，你昨日那番描述，什么脾气霸道又心软，身子不好又倔强，可怜又可爱……我把我所知的京城适龄闺秀，从公侯千金到清流才女，在脑子里过了整整三遍！愣是没找到一个能对得上号的！”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一列举：“你看啊，王御史家的三小姐，性格是够泼辣爽利，甚至有点……凶，可人家身强体健，能骑马挽弓，跟病弱二字毫不沾边！”

　　“再说李尚书家的嫡女，温婉娇弱是够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那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说话都不敢大声，何来霸道之说？”

　　“还有刘将军的妹妹，倒是有些英气，可那性子直来直去，跟心思深沉完全不搭边……”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要捶胸顿足：“我的好秦兄啊！你这描述的，根本就不是凡尘俗世里的姑娘嘛！”

　　“你这怕不是……喜欢上了哪路下凡的仙子？或者……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只在深山古刹、月夜湖畔才出现的精怪？”他看向秦卿许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种你口味真独特的惊叹。

　　秦卿许听着他这番煞有介事的排查，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不能表露分毫，只得将目光凝在书页上，含糊道：“缘分之事，玄妙难言，何必非要寻个对应？”

　　“玄妙？这也太玄妙了！”唐清茸不依不饶，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趴到书案上，眼巴巴地望着秦卿许。

　　“秦兄，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遇上这位……这位仙子的？又是如何……对她倾心的？总得有个由头吧？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怎么遇上的？如何倾心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秦卿许心中那扇紧锁的门。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

　　是江南道滔天的洪水中，那个不顾病体、执意亲临险地，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与决绝的苍白身影？

　　是回春堂摇曳的烛光下，那个强撑着病体批阅奏报，偶尔压抑低咳，单薄肩膀微微颤动的年轻帝王？

　　是姑苏城破败的街道上，那个脱下象征无上权威的墨狐大氅，亲手披在瑟瑟发抖的孩童身上，眼神中流露出片刻柔软与不忍的瞬间？

　　还是更早之前，在那幅深藏心底的图中，那个红衣烈马、引弓欲射、笑容灼眼、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光华的少年郎。

　　相遇，并非始于琼林宴，也非始于金銮殿。那是一场始于胁迫、陷于危难、最终沉沦于无声陪伴与窥见脆弱的旅程。

　　倾心，更非一朝一夕。

　　那是在恐惧与敬畏的土壤中，悄然萌发的、不该存在的幼苗，在共同经历生死、目睹其担当与仁心后，疯狂滋长出的、带着剧毒的藤蔓，早已缠绕心扉，勒入血肉，无法剥离。

　　这些，如何能对人言？

　　秦卿许抬起眼，目光有些空茫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书房内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唐清茸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带着一种梦境般的飘忽与难以言喻的怅惘。

　　“如何心动么……”他微微偏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仿佛在自言自语。

　　“或许……似有蝶，于深渊之心谷振翅。”

　　唐清茸一愣，没听懂：“蝶？深渊？心谷？秦兄，你说什么呢？”

　　秦卿许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虚无的黑暗，继续用那种梦呓般的语调低吟：“未见其形，未闻其声，却引得周身气血，化作穿林之风，簌簌低吟。”

　　唐清茸彻底懵了，张着嘴，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秦兄，你……你是在作诗吗？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什么蝶啊风啊的？这跟你喜欢上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秦卿许仿佛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转头看了唐清茸一眼，见他一副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不由失笑摇头。

　　他伸手取过书案一角放着的一个白瓷小酒壶，那是他偶尔小酌的桃花酿，又拿过两个小巧的酒杯斟满其中一杯，递到唐清茸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着烛光，散发出清甜的桃花香气。

　　秦卿许没有回答唐清茸的问题，而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微甜，带着桃花的芬芳，入喉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一路灼烧到心底。

　　他放下酒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唇边那抹笑意更深，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嘲讽，也不知是在嘲讽唐清茸的天真，还是在嘲讽自己的痴妄。

　　“唐兄，”他声音低沉，带着微醺的沙哑。

　　“你可知，这世间最无奈之事为何？”

　　唐清茸捧着酒杯，茫然地摇摇头。

　　“便是这心动二字。”秦卿许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尽的夜空，语气飘忽。

　　“它无形无质，捉摸不定。”

　　“来时如惊涛骇浪，去时却可能无影无踪，无法称量，无法交易，更无法……轻易斩断。”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才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苍凉：“如若心动看得见摸得着，如同这院中的桃花枝，明明白白，触手可及……”

　　“那么当知其不该、不应、不能时，倒不如狠心斩断，落个干净利落，虽痛一时，也好过长久煎熬。”

　　他抬起手，对着窗外虚虚一划，仿佛真的斩断了什么。

　　“可惜啊……”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认命。

　　“可悲啊……它偏生是这世间最不可控之物。”

　　“它扎根于心底最深处，与血脉相连，与呼吸共存。”

　　“今日你自以为斩断了眼前的桃花枝，以为从此便可六根清净……”

　　“殊不知，那让你心动的根源，早已化作春风，融入了你的骨血。”

　　“待到明年春日，他朝看见他人院中桃花灼灼，双鸟同林……”

　　“那深埋的根芽，便会再次破土而出，带着更深的绝望，嘲笑你今日的自欺欺人。”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唐清茸呆呆地看着秦卿许，手中的酒杯忘了喝。

　　他虽然依旧不能完全理解秦卿许那些充满隐喻的话，但却从他那低沉的声音、苍凉的语气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深刻痛楚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感。

　　那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少年慕艾，那是一种仿佛陷入了无边沼泽、明知无望却无法挣脱的绝望爱恋。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和追问，在秦卿许此刻流露出的这种深沉痛苦面前，显得那么浅薄和可笑。

　　秦卿许收回目光，将杯中残酒再次斟满，却不再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荡漾的琥珀色液面，仿佛那里面映照着他无法言说的过去与未来。

　　这一夜，唐清茸没有再追问。他默默地喝完了那杯桃花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床榻躺下。

　　黑暗中，他听着隔壁床榻上秦卿许平稳却似乎带着无尽心事的呼吸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位看似清冷沉静前程似锦的探花郎心中，藏着一个他根本无法触及、也沉重得让他心惊的秘密世界。

　　而那个世界的主角，那个被秦卿许用深渊蝶影、穿林之风来形容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唐清茸望着帐顶，心中迷雾重重，却再也不敢轻易开口探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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