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曲春月曳地的裙摆发出蛇行般的簌簌声：“好精彩的话本子，妈妈我竟不知雪珠姑娘如此高的心气。”

　　赤哈花魁名为雪珠，雪珠目光厌恶，冷冷一瞥：“近来夜里睡得可还好，流蝉没来搅扰妈妈好梦吗？”

　　“贱人！”

　　曲春月抬手就是一巴掌：“跟流蝉一样是个贱骨头，我好吃好喝地养他多少年，□□了几次就受不住了，真是没用！”

　　雪珠半个脸颊顿时肿了，她恶狠狠地捏起她的下巴：“总归你往后也不用做花魁了，这张脸，我留着也没用了！从前没吃过的苦头，是时候补上了。”

　　又是一阵悉悉簌簌的动静，这回依旧是布料与什么东西在摩擦，怪异的声音细细密密，听得所有人头发生麻，一条细白的小蛇从曲春月的广袖中探出来。

　　小蛇缠在她修长的中指上，通体如凝脂般白皙。

　　曲春月颇为自豪：“此蛇唤做俗世枯，是我们苍冥特有的宝贝，不咬人，但鳞片有毒，经它爬过的地方，寸草不生。若是放在你的脸上，不肖半刻，便会溃烂流脓。”

　　“放心，你的身子骨还有大用，舞刀弄枪的不合适，就让它陪陪你吧。”

　　高高翘起脑袋的小蛇对着雪珠的脸就探直身子，花魁没哭没叫，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碎石飞来在那张绝美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口。鲜血涌出，小蛇惧怕似地缩了回去。

　　丹阳指尖夹着碎石，对曲春月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苍冥俗世枯，怕血，尤其是人血。

　　曲春月大怒：“还有空管旁人的闲事！看来你也不想要这张脸了。”

　　她扔下雪珠，往丹阳这边走：“这蛇是怕人血，但你身上能流多少血？你是打算在自己的脸上也划一刀，还是这里，这里，或者这里……”

　　她指尖点着丹阳的胸口、脖颈、脸颊：“你选一处。”

　　“随便你，吭一声我管你叫祖宗！”丹阳端正坐姿，不肯在外邦人前露一分一毫的怯弱。

　　小蛇立刻缠上她的脖子，一股炙热的灼痛如烙铁般袭来，还真他娘的疼……她死死咬唇忍住。

　　雪珠急忙爬来拉住曲春月：“是我咒的你，也是我设了这出把戏，有什么冲着我来，放开她。”

　　“她不帮你，你还要救她？”

　　曲春月笑道：“也是，是你把人打晕的，否则，主人交代给我的事还有些棘手。不过主人一会儿就来，她的脸还不能毁，还是换你来吧！”

　　于是，小蛇自丹阳脖间爬下，顺着曲春月的手指爬到她的腕间，她抬臂贴上雪珠的脸侧，顿时，美如天仙的花魁面容变得狰狞起来。

　　牢外一声轻唤：“曲姑娘，主人来了。”

　　曲春月收起自己的蛇，到牢外跪地，与一众人齐声：“恭迎主人。”

　　一个金冠黑袍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他视线逡巡一圈，缓缓落在丹阳身上，嘴唇一勾：“丹阳郡主，久仰大名。”

　　丹阳没见过眼前人，捂着脖颈：“你谁啊？”

　　男人答：“苍冥斛律氏，斛律昆。之前在禹南被你杀死的斛律无相，是我父亲。但我们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于此，按你们大雍的规矩，我还要唤你一声……

　　“小婶婶。”

　　原来他就是斛律昆。

　　这声小婶婶显然冲的是霍昀廷，霍昀廷的师父相里非当日为证其说出走，把机关术传到了外邦，承他教导的不是旁人，正是后来攻入长京的苍冥天统军主帅斛律昆。

　　丹阳是知道这些旧事的，但还有比这更有趣的。

　　当年昭宁劫中，斛律氏一门功不可没，斛律无相归国后被戈兰天虎忌惮，为自保不惜毁去双目。

　　自此，斛律氏逐渐淡出苍冥王庭中心，族中人多数任职在大雍地界，夺回定连城后，大雍目前还有六州捏在苍冥人手里，除平北的龙原城外，余下的淮州、河州、沧州、澹州全部隶属淇东，今时又弄丢了渝州。

　　而这五州几乎被斛律氏盘踞。

　　据说，苍冥骨鸢的缔造者就是斛律无相，这些年，戈兰天虎隐隐察觉到斛律氏虽远离权力中心，但天高皇帝远，他辛苦从大雍夺来的地盘基本已成斛律氏的天下，他开始明里暗里打压斛律氏一族。

　　换句话说，不止大雍在闹内乱，苍冥那边也没消停。曲春月一个北廷遗孤对斛律昆言听计从，或许，这斛律氏一门也是北廷后人。

　　“斛律昆啊，久仰大名。”

　　丹阳自上而下地看了他一眼：“我夫虽已离家多年，但他姓依旧霍，没改姓风啊。不知风将军这声小婶婶所谓何来？”

　　斛律昆拉开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昔日我父与霍小师叔习于一门，这事你不可能不知情，鄙人实在没想到丹阳郡主放着贵朝天子不嫁，竟跑来与我那冷毒师叔私奔。”

　　过去三年，斛律昆数次攻打藏流山，逐渐与霍昀廷势成水火，因为骨鸢诡谲的战力，斛律昆多次把不可一世的霍昀廷踩在脚下。

　　从不甘败绩的霍昀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拼上一双眼睛也要咬得斛律昆暂退淇东，斛律氏因此有苍冥王命，他俩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上了。

　　而丹阳与斛律昆也有恩怨，新一期墨霞山逐鹰榜上，他排第二，仅次于霍昀廷。相里非赠她惊鸿卫是全卫二百五十人，战死四十多人，均殒命于斛律昆治下的飞鸢大营。

　　之前抢夺定连，丹阳战后复盘时只觉得是自己运气好，钻了斛律昆在淇东短时间里无法北上支援的空子。

　　“霍昀廷并非冷毒之人，我们也不是私奔，还请风将军注意言辞。”

　　丹阳身上穿着男装，一天一夜没有梳洗，仪容略显落拓，但她不愿在外邦人面前丢了大国仪态，抬手抚平毛燥的鬓发。

　　这一个动作，就显出几分雍容华贵。她素日起立坐卧从不爱守所谓的规矩，但一到特定场合，世家骨子里的教养就端出来了。

　　“的确叫不了小婶婶了，你与霍昀廷，不是恩断义绝了嘛！”斛律昆幸灾乐祸。

　　“不过郡主生得不错，难怪勾了萧家小天子的魂儿，不惜造个赝品出来，也要时时留住郡主的模样。只是美则美矣，比起我小师叔如今的未婚妻，我以后的小婶婶，郡主还是差一点。”

　　丹阳森然：“少说废话，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斛律昆瘫在椅子上：“家风如此，我也没办法！斛律氏从我父亲那代开始，就对你慕图家的女人念念不忘，我自然也不例外。”

　　斛律氏毁了慕图桐的身后名，这是奇耻大辱，丹阳更不甘受辱，却因自己此刻的处境，不得不压住内心怒火。

　　斛律昆及时道：“当然，我不爱郡主这一款，倒是冒充郡主的那个赝品，一颦一笑摄人心魄。当日我父攻入长京，可惜他心心念念的美人死了，他日我若拿下大雍帝都，定把那小皇后囚在身边把玩。”

　　……他看上了相里时凉。

　　丹阳冷哼：“如果到时候她没一刀捅死你，我一定当面祝贺你福大命大。”

　　初次见面，丹阳一直在等斛律昆主动说出绑自己前来这里得目的，然而这人气定神闲，就是能按捺得住。

　　他似笑非笑，带着戏弄的眼神来回打量她，仿佛也在等她主动来询问。

　　丹阳不客气了：“你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斛律昆：“急什么，郡主很快就知道了。”

　　牢房里掌了灯，既然他不说，丹阳索性闭目养神，但她装得自在从容，心里种种猜想早就混在一处炸了锅。

　　斛律昆绑她到底有什么目的？父王已逝，她被人冒名顶替，一介孤女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她现在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是一个惊鸿卫，但斛律昆千军万马，犯不着为区区两百人来勒索她。

　　难道……是因为霍昀廷？可他既然知道霍昀廷有新的未婚妻，为什么不直接去绑那个斡仑公主？

　　怕触怒斡仑，还是……丹阳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就是没想到自己对斛律昆的价值何在。

　　昔日被各国商人追捧的春月庭转瞬之间沦为焦炭。霍昀廷坐在陆家馒头摊子前，赶着来领赏的百姓在对面排起长龙。

　　一人：“那个女人呐，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一日……”

　　又一人：“哎，听说她跟一个土匪生了个孩子，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没有耳朵……”

　　另一人：“东街那处院子也是她的，指不定在里头干什么勾当！”

　　众人七嘴八舌，把曲春月的来历生平编得有鼻子有眼，就是没一个人说得出她的踪迹，不仅她踪迹全无，十几个姑娘一同被掳走，热热闹闹的大街上竟也找不出一个目击人。

　　老怪：“奇了，难道她们是上天遁地，插翅飞走了。”

　　霍昀廷捏着鼻梁，……插翅？不，如果有飞鸢经过这里，不可能不惊动惊鸿卫。

　　遁地倒是有可能，没人见过曲春月，那就只能说明她根本没从水里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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