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云阙

作者:晏晏轻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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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8 章


      话音未落,那遥远黑暗深处的光点已迅速逼近,化作一道道跃动的火舌,将幽深的甬道照得忽明忽暗。

      数名身着银亮甲胄,手持熊熊火把的缇骑在牢门之外站定,火光照亮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也照亮了被他们押解在中间,捆缚结实的俘虏。

      是唐二白。

      伴随着牢门铁锁被利落打开,唐二白被身后的缇骑猛力推搡进来。
      四肢被缚,嘴巴里还塞了团破布,再无先前隔栏逼迫时的嚣张气焰。

      他这辈子何曾遭受过这样的羞辱,挣扎着昂起头,那眼神含着刻骨的恨意与惊怒,几乎化为实质,恨不得将跟前的女子片片凌迟,生啖其肉。

      沈卿云对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仇恨目光恍若未觉,侧首望向来者缇骑。

      “依您的布置,逆党已尽数伏诛。”
      一名左眼覆着黑色眼罩的独目缇骑上前半步,朝沈卿云沉声禀告。

      禀报完毕,他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她怀中双目紧闭的男人,稍许停顿,又补充了句:“奉陛下口谕,此地将于半个时辰后,走水清场。”

      走水清场四个字,说得平平无奇,仿若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意味着,这间囚牢连同里面的所有秘密和性命,都将被一场意外的大火抹去,归于尘埃。

      沈卿云垂目,望向地上听见这话后目眦欲裂,开始疯狂扭动挣扎的唐二白。而后又再度落回怀里那张灰败却平静得几近安详的脸,极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晓。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那独目缇骑停在原地,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最后催促了句:“还请沈医丞早做决断,时辰不等人。”

      随即,他利落转身,朝门外沉默的部下挥了挥手。
      伴随着甲胄摩擦与整齐退去的脚步声,门外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渐次向甬道两端散去,没入更深的黑暗。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火油气味开始从甬道中弥漫进来。

      就快结束了。
      是爱是恨,是仇是怨,是算计是真心,一切纠缠不清的孽与债,将化为焦土,什么也留不下来。

      在唐二白压抑的,愤怒到极致的挣扎声中,唐九霄的声音忽然响起,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弱清晰,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为问出这一句。

      “阿云。”
      他唤她,目光努力地聚焦在她的方向:“你当真……真心待过我么?”

      尚未等她开口,唐九霄便自顾自地否定了自己的问话:“从未吧。”
      他闭上眼,喃喃开口:“其实,当初带你离开四时谷的人无论是不是我,你都会那样待他。”

      沈卿云心口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讽刺。

      这个问题,她的确反反复复想过无数遍。
      当初唐九霄骗她的手段其实称不上高明,露出的马脚细究起来比比皆是,为何她偏偏选择了视而不见?

      她想了很久,抽丝剥茧,最后只剥出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齿冷的答案。
      其实,不是他骗术精湛,而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场骗局。

      当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时,会下意识地屏蔽掉所有自己不愿看见的缺陷,会替对方所有的可疑之处编造合理的解释。
      她用情意欺骗了自己,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完美的幻象,并在这个幻象里,倾注了全部毫无保留的真心。

      直到残酷的现实将幻象彻底击碎,碎得她再也拼凑不起来,这场自欺欺人的戏,才终于落幕。
      她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深陷其中的,最可悲的骗子。

      “所以呢?”
      悲哀到了极致,沈卿云反而弯起唇角,冷声反问:“你后悔了?落到这个境地,是要把账都算在我头上么?”

      “事到如今,我居然才看清,这才是一切的根源。”
      唐九霄发自内心地感到讽刺:“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我把能给的,不能给的都捧到你跟前,你也视而不见。既然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这个人,那我做的这一切,争的这一切,算计的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后悔吗?
      他悔极了。
      悔得不是行将踏错,而是他可笑又可悲的痴心妄想。

      他居然以为,只要自己站得足够高,把一切都奉上,迟早有一天能打动她,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可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未曾真心待过他呢?
      如果那份他一度以为抓住过的温暖,只是她善良本性对任何恩人都会有的回报呢?

      火油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多少句反驳的话在喉头翻滚,尽数咽下心头。

      事到如今,一切争辩都已失去了意义。
      这笔纠缠着爱恨,裹挟着鲜血与人命的烂账,就留在她百年之后归于尘土,到奈何桥头去一一清算吧。

      沈卿云缓缓松开了手,将怀中已然气息奄奄的男人安置在榻上。
      她站起身,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搅动她半生风云、如今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男人,所有的激烈情绪似乎都已燃尽,只是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唐九霄……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毒药与内伤彻底侵蚀了经脉,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唯有眼角一点冰凉的湿意悄然滑落,没入发丝。
      即便如此,唐九霄依旧竭尽全力地睁着眼,试图在昏暗的囚牢之中,看清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恨极了。
      恨得撕心裂肺,几乎要烧穿五脏六腑,像要把这副躯壳从内里焚成灰烬。

      然而恨到极处,恨到浑身颤抖,意识涣散的边缘,却猛然惊觉。
      这恨意指向的竟不是她。

      他真正痛恨的,无法原谅的,是那个纵然被她亲手推入绝境,纵然看清所有欺骗与算计,却直到呼吸停止前最后一瞬。
      依旧无法停止爱着她的,可笑又可怜的自己。

      囚牢外,昏暗的甬道内,刺鼻的火油气味浓得化不开,黏腻的液体沿着石壁与地面的缝隙缓缓流淌,映着远处隐约跳动的火光,泛起诡异的微光。

      沈卿云没有回头。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步履有些僵硬,却异常平稳。
      短短一程路,仿佛漫长到没有尽头。一切感知都是空茫,唯有掌心里紧握的钥匙与兵符硌着皮肉,带来真切的触感,提醒她尚在人间。

      “沈医丞。”
      崔衍守在甬道出口的阴影里,见她独身一人走出,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似是松了口气。
      他快步迎上前,正欲开口,却被火光骤然照亮的面孔惊得呼吸一窒。

      那全然不像一个刚从生死局中大获全胜之人的神情。

      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更令他畏惧的是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漆黑,照不出任何光亮。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手刃仇敌的快意,也没有失去什么的悲痛。
      什么都没有。

      若非早前那些心照不宣的谋划还历历在目,崔衍几乎要以为,此刻从这昭狱深处走出来的是一个从幽冥中归来的……女鬼。

      他喉头艰难地动了动,将原本的询问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下意识地侧身为她让路:“春明门那边,东西两营的部分兵马仍在门外对峙,局势未明,还需您前去主持定夺。”

      沈卿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他,手指一松,伴随着两声沉闷脆响,那两枚沉甸甸的虎符自她掌心滑落,滚落在地。

      “你去吧。”
      她声音干涩,没有分毫起伏:“我累了。”

      那两枚足以搅动风云的信物,就被她这般轻飘飘地,如同丢弃废铁般掷在地上。

      崔衍的目光几乎立刻被那幽冷的金属光泽攫住,仅仅一瞬,身体已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弯下腰,近乎仓促地将兵符捞起,然而,就在握紧那兵符的同时,他又有些犹豫看向她的背影:“陛下那头,还在等您回禀……”

      话还未说完,身后甬道深处猛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

      紧接着,一股狂暴炽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掌,从昭狱方向轰然拍出,几乎将他推了个踉跄。

      大火冲天而起。

      就在热浪扑来的那一刹那,沈卿云倏然回身。
      灼人的热气扑面,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望向那片吞没一切的炽烈火光。仿佛心脏最深处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被这烈焰狠狠烫穿,灼出一个空洞,有风从中呼啸而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都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留在掌心那枚钥匙早已被体温焐得滚烫,灼得刺痛。
      她极轻地眨了一下眼,那片恍惚的迷雾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酷的清明。

      是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跨过了尸山血海,越过了恩怨情仇,将一切亲手焚毁在这烈火之中……她怎么能,又怎么敢,就此止步不前?

      沈卿云别过眼,看向手握兵符的崔衍,沉声吩咐:“就照陛下先前的密旨,兵符既已入手,即刻率东、西两营,自春明门出宫。”

      她稍稍停顿,字字清晰:“查抄崔府。”

      “查抄?”
      那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得崔衍浑身一震,手中那两枚刚捂热的兵符瞬间变得滚烫灼人,几乎要脱手而出。

      他脸色唰地白了,脱口道:“那我……我成了什么人了?”

      带兵去抄自己的本家?待明日风声放出,他将彻底声名扫地。

      “今夜这把火,若不能趁势将它连根按灭,下一步,会先烧到谁身上?”
      沈卿云的面容被远处大火映得半明半暗:“若不做得更绝,更彻底,难道还要给自己的对手留一条日后反扑的后路么?”

      崔衍神情几度变幻,似乎在消化她这番剖析。

      见他仍僵在原地,沈卿云索性将话彻底挑明:“我知道,你原本并不姓崔,是你母亲在你生父获罪流放后毅然和离,令你随她改姓崔,试图攀亲戚搏个前程。”

      “可惜,世家高门何曾真正将你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你在通济坊长大,那地方住的大多都是贩夫走卒,挣扎求生的升斗小民。你母亲为了将你托举出那片泥泞,为了让你有机会入崔氏的眼……不惜一切。”

      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略过那些不堪的过往,只问道:“若非当年她牺牲自己替你铺路,你又如何能有今日?”

      崔衍霍然抬头,眼神复杂。
      无可否认。崔氏确确实实提携过他,若非借了这个姓氏的势,他或许终生都只能在皇城根下的泥泞里打滚。

      看穿他迟疑表象下的屈辱与不甘,沈卿云诘问的语调不带任何嘲讽,却比任何讽刺更锐利:“既然已经选择倒戈,事到如今,难道你还在考虑回头去过那种谨小慎微,仰人鼻息,方能求得一寸立足之地的日子么?”

      他当然不能。
      毕竟今夜亲自将唐二白捆下,命属下将其送进昭狱时,他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龙朔元年,立夏。

      当北斗七星的斗柄悄然指向东南方,皇城深处的火光尚未完全熄灭,远在都城西侧的永平坊,崔府所在,已被全副武装的军士无声合围。

      夜风吹散天边最后几片浮云,露出一轮皎洁到近乎凛冽的明月,清辉泼洒而下,所有的污浊在这个夜里都将无处遁形。

      这场迟来了二十年的彻底清算,终于在这个注定被史册记载的夜晚,轰然拉开血腥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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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星期前 来自:浙江
    预收文《仙人跳碰瓷到真神后》
    亦正亦邪乐子人捕头×古灵精怪狡猾小骗子
    轻松向江湖风,欢喜冤家猫捉老鼠,糖里带玻璃渣的小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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