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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元逸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明晃晃地从帐帘缝隙里透进来,有些晃眼。他躺在那儿,胸口还是一抽一抽地闷痛,但脑子比昨天清楚多了。
零零碎碎的消息,像风一样,不知怎么就钻进了他耳朵里。
说是小皇帝跳了崖,尸首都从下游江滩捞上来了,泡得没个样子。
一块儿捞上来的,还有文佑夫。文佑夫脸上有道旧疤,泡发了还能勉强认得,所以确定是他。旁边那具,穿着身破烂龙袍,身量和小皇帝差不多,大伙儿就认定是陛下了。
营里这么传,爹那边好像也没说要去细查,事情就这么囫囵着定了性。
元逸听着,心里头木木的。说不上多难过,就是空落落的。那个坐在龙椅上总是惶惶不安的少年,就这么没了?他想起梦里,小皇帝对他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原来梦是真的。
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哪里透着说不出的别扭。那天晚上火光乱晃,人影幢幢,小皇帝被推出来的时候……穿的真是龙袍吗?他使劲回想,小皇帝入睡的时候似乎穿的是个旧衣袍,在命悬一线的关头,哪还顾得上换那身对于来说是累赘的龙袍?
江里捞上来的,却说穿着龙袍。脸都泡烂了,光凭个差不多的身量,和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破旧袍子,就能断定是他?
一个念头悄没声地冒出来:万一……他没死呢?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挥之不去。如果小皇帝真侥幸未死,父亲是否知情?
若是父亲也不知内情……那么眼下这“皇帝已死”的结论,对于父亲,对于亟待稳定、需要全新名分与旗帜的当前局面而言,岂不是……省去了天大的麻烦?
甚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这想法让他嘴里有点发苦。他晃晃头,不想再深琢磨,身上没力气,想什么都累得慌。
另一边,元靖确认儿子真的稳下来了,才把心神放回堆积如山的军务上。
宋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那一摞文书推回到元靖案头,像是甩掉个烫手山芋。交还时,他眼角瞥见主公手边摊着本书,像是本史书。
元靖有闲暇书的习惯,宋樊也没在意,只是模糊扫见几行字,什么“三请”、“固请”、“众望所归”之类的词句。
宋樊的脚步顿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三请?固辞?众望所归?
宋樊记起自己小时候蹭听的说书先生,好像就讲过什么“尧舜禅让”啦,“某某皇帝谦让再三才不得已登基”啦,还有戏文里演的,忠臣良将们跪满一地,哭着求着请圣明的皇子或王爷出来主持大局……
以前他只当是故事听,热闹罢了。可这会儿,看着这几个字,再看看眼前沉静不语的主公,想想如今这局面——小皇帝“没了”,其他几路人心散了的散、败了的败,主公手握重兵,稳坐中军,平定乱局指日可待……
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滚烫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烧得他耳根子都发热:
自古以来的皇帝,不都是要臣子们三请三让,推辞不过,才“勉为其难”坐上那个位子的吗?
难不成……主公心里头早就存了这个念头,只是不好自己说,得等着下面的人来“劝”,来“请”?
是了!一定是这样!不然主公怎么看起这个来了?这不就是明晃晃的暗示吗?主公定是早有此意,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他们这些老兄弟领会意思,主动把这场面给他圆圆满满地铺陈开来!
宋樊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跳得像擂鼓,血直往脸上涌。
他几乎要忍不住咧开嘴笑出来,赶紧死死抿住,低下头,怕被主公瞧出端倪。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面:他们一群老兄弟,带着文武属官,黑压压跪满一地,声情并茂地劝进;主公呢,开始肯定要推辞,推辞个两三回,最后才“迫于众意”、“顺天应人”,慨然应允……那才叫名正言顺,风光体面!
这哪里是辛苦差事?这分明是送上门的大功劳,是表忠心、显眼力见儿的最好机会!主公把书摊在这儿,不就是等着有心人来瞧见,来办事吗?
宋冕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兴奋,轻手轻脚退出帅帐,只觉得外头的日头都格外亮堂,照得他浑身发热。
第二天上午,校场上尘土飞扬,兵卒操练的呼喝声震天响。
萧腾刚练完一趟拳,收势站稳,抹了把额头的热汗,总觉得不远处有道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他转头望去,果然看见宋樊正站在兵器架旁,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却不时往他这边瞟。
这会见他停下,连忙走了过来道:“萧老弟!好身手!这拳脚越发凌厉了!”
“宋兄。”萧腾抱了抱拳,直觉告诉他不会是这么简单,“今儿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宋樊嘿嘿一笑。
“有大事!天大的好事!”果然,宋樊不由分说,一把搂住萧腾肩膀,把他拉到校场边上的僻静处。
萧腾还有点懵,什么天大的好事。
只见宋樊压着嗓子,激动道:“关乎主公的前程,也关乎咱们兄弟!几个信得过的老伙计都等着呢,就差你了!走走走,去了你就明白!”
萧腾心里嘀咕,觉得宋樊这兴奋劲头不太对:“若真要紧,该先禀报主公或荀先生……”
“规矩是死的!这是咱们的心意!”宋樊打断他,手上用力,半拉半拽地拖着萧腾就外走,“给主公的惊喜!快走快走!”
萧腾被宋樊半拖着走到一顶厚帘子垂着的帐篷前,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嗡嗡的议论声,乱糟糟的。
宋樊一掀帘,一股混着汗味和兴奋劲的热气扑面而来。
只见帐篷里挤了十几号人,都是营里有头脸的将领。其中赵峻抱着胳膊堵在门口,还有其它几个校尉,闹哄哄地凑在一起。
“要挑日子!得隆重!”
“光咱们武夫不行,得找几个文官撑场面!”
“劝进的表文怎么写?得有文采!”
“宋将军,咱们这么干,主公会不会觉得……”
萧腾一听这七嘴八舌、想当然的议论,头就大了。这哪是议事?分明是胡闹!他转身就想走。
肩膀猛地一沉,是赵峻那只大手按了上来。赵峻铜铃眼一瞪,扫视了一圈安静下来的众人,粗声粗气道:
“萧腾!来了就是一条心!我把话放这儿——今天在这帐子里谋的是主公的大事!谁要是想溜,或者出去乱嚼舌头……”他顿了顿,蛮横道,“那就是不给我赵峻脸面!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帐子里静了静。石大勇缩了缩脖子。其他人也都不吭声了。
萧腾肩膀被按得生疼,这不会是要谋反吧!
这时,宋樊走到中间,红光满面、唾沫横飞地把他们“想”出来的“劝进”大计说了一遍——怎么选时候,怎么聚人,怎么演“三请三让”,最后怎么“顺理成章”。
萧腾越听越觉得荒谬,这都什么玩意儿?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他趁宋樊喝水喘气的空档,插了句话:“宋兄,咱们是不是要多想想,怕是思虑不周,惹人笑话。”
宋樊一抹嘴,听到萧腾的话,显然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嫌人少不够热闹,立刻赞同道:“也是!多叫些人来,这叫‘集思广益’嘛!人多主意多,声势也大!”
萧腾心里一梗。
这……根本不是让你这时候搞“集思广益”啊!
他是想让这群发热的脑子降降温,哪怕多一个清醒的人也好。眼见宋樊的思路已经奔着“拉更多人上船”的歧路去了,萧腾赶紧把话头往回拽。
他目光扫过帐内一张张兴奋过度的面孔,忽然想到了明玄。明玄看着总冰冷冷的,总不会跟着这么胡来吧……至少,让他知道这事,总比这群武夫自己胡闹强。
况且,不知怎的,萧腾此刻有些不愿一个人面对这摊荒唐事,心底深处,竟隐隐盼着能有个人,哪怕只是站在那里,让他觉得不是孤立无援。
“明玄?”宋樊听他一说,眼睛放光,“对对对!怎么把他忘了!萧老弟,麻烦你去请明玄过来!”
萧腾应下,转身出帐,心里却更乱了。
拉明玄下水,他有些不忍,更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上次明玄受伤,他守在旁边好些天,两人话不多,却有种莫名的默契。
如今伤好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好像又缩了回去,反而比从前更生分了些。
走到明玄帐外,他站定,才出声:“明玄。”
帐帘掀开,明玄走出来,见是他道:“萧将军?有什么事吗?”
“宋樊那边,”萧腾偏开目光,语气干涩,“请先生过去一趟。赵峻、石大勇他们都在。”
明玄看着他那点罕见的局促,沉默了一瞬:“所议何事?”
“不是军务。”萧腾喉结动了动,声音压低了些,“是些……不太寻常的事。我觉得,你最好去一趟。”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明白。明玄静静看了他片刻,没再多问,只拢了拢衣袖:“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半步距离,谁也没说话。
那股熟悉的、微妙的尴尬又弥漫开来,可这回,萧腾心里那股拉扯的劲儿,却比刚才在喧闹帐中时更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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