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携贤夫一起造反

　　天海高原西南部，炬水高原。

　　时值春末，本该是草木滋长的时节，此处却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天空低垂，不见飞鸟。风沙嘶鸣，地面沟壑纵横。偶有几丛耐寒的棘草，也蜷缩着，瑟瑟发抖。

　　没有硝烟，没有血迹，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浸透在每一寸空气里。

　　蔡和自从抵达天海高原后，便觉胸闷气短。跟随他的几名夜不收，原都是身手矫健、追踪潜伏的好手，如今却个个面色青白，连迈开步子都呼哧带喘。

　　这天海高原，远比营中传闻所描述的要辽阔、高绝得多。

　　“斥候大人，我们已经循迹走了快十日，怎地连一具蛮子的尸首都未见着？”夜不收剑风喘着气问道。

　　蔡和勒马环顾。

　　目光所及，尽是望不到边的荒原与起伏的丘壑。没有营地，没有炊烟，甚至连飞禽走兽也寥寥无几。

　　若非那些连绵不断的踩踏痕迹，以及偶尔挂在枯矮灌木上的北地蛮人衣物碎片，蔡和几乎要怀疑，所谓西幽引蛮人上天海高原决战之事，是否只是一个蒙蔽黎国的谎言。

　　“西幽人善居高处，其意图正是以此消磨蛮人体力，待其疲敝，再于高原某处一网打尽。也许地势越高，西幽军的胜算越大。”蔡和沉声道。

　　蔡和觉得，这样的说法竟有几分自我安慰的成分，他渐渐揣揣不安，不知是四下荒无人烟的缘故，还是高原环境侵蚀了心智。

　　“原来如此，我们跟着脚印走，一定能找到他们。”剑风鼓舞道。

　　蔡和从剑风的脸上看到尚怀希望的神色，如同乍破黑夜的曙光，仿佛只要继续走下去，就能看到北地蛮人的遍地尸骸，还有杨将军在远东挥舞着胜利的旗帜。

　　而他，也将成为黎国开疆扩土的伟大事业不容忽视的功臣。

　　这一切都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呼——！”

　　忽然，一股莫名的妖风狂风折断了不远处的枯枝，裹挟着沙石席卷而来。

　　“趴下！”蔡和只来得及嘶吼一声，五人便被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拍倒在地，身不由己地被风推着滑出数丈之远。

　　待到这阵邪风骤然停歇，天地间重归平静。

　　五人艰难地从沙石中挣扎起身，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蔡和啐了口沙砾，勉强能开口说话：“这鬼地方真是邪门，难怪当初黎国和西幽瓜分天下之时没打这天海高原的主意，这不毛之地，就是今后，也是不要也罢。”

　　剑风正欲附和，抬头间，目光却猛地定格在西北方向，惊呼：“斥候大人，您看那儿！”

　　蔡和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赫然矗立着一排白色石垒。

　　虽不知那是何物，但在这绝迹人踪的高原深处，那石垒说不准就住着西幽人。

　　“走！过去看看！”

　　五人打起精神，朝着目标疾驰而去。

　　距离渐近，那建筑的形貌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底发寒。

　　远望时，它像一条僵死的巨蛇，匍匐在褐色的大地。及至近前，才知其庞大得超乎想象，放眼望去，足有上百丈长。

　　垒砌它的石材白得渗人，在天光下幽幽泛着冷光，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建筑表面粗糙，门窗并非规整开凿，而是像被蛮力胡乱敲打的不规则圆形洞窟。那些位置很高的窗洞，并未糊纸或挡板，而是竖着同样惨白的粗砺栏杆。

　　蔡和眯起眼，隐约可见石栏后黑影幢幢，层层叠叠，似乎堆挤着什么东西，却也看不真切。

　　唯一一个形似大门巨型圆洞敞开着，看不清内部构造，却有一股浓郁的腥臭被风送到鼻端。

　　蔡和朝着那漆黑的洞口竭力喊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

　　蔡和打算一探究竟：“走，我们进去看看。”

　　身后几名夜不收却面露惧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大人……蛮人和西幽兵看样子不在此处，这地方邪门得紧，要不……我们还是继续往前探路？”一人声音发颤。

　　“是啊大人，里头黑黢黢的，这气味……属下心里直发毛。”另一人附和道。

　　蔡和理解他们的恐惧，但他更清楚，此地正处于蛮人的进军路线上，如此诡谲巨构在此，绝非偶然。这巨构与消失的数十万大军之间，说不定有着某种骇人的关联。

　　“在此等候，警惕四周。我进去看看……”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剑风，独自朝着那惨白巨口，一步步走去。

　　“大人！”剑风不忍心蔡和只身涉陷，便叮嘱其他手下在原地静候，快步跟了上去。

　　蔡和在门内找到一支火把，用火折子点燃后，瞧见了四周的景象。

　　这巨构内部并不空旷，入目的是一间狭窄的厅堂，蔡和草草丈量，宽长也不过十步。装潢简陋，侧壁是和外部一样白花花的裸石，其上挂了些许兽皮，此外没有任何装饰，略显突兀。

　　地上码放了些石块和草垛，应该是充当坐塌和桌椅。

　　只是，这里面的腥臭味比外面大得多，还混合着一股子腐烂的气息，蔡和和剑风一进来就忍不住干呕。

　　蔡和注意到，侧间的门口蔓延出一滩褐色液迹，这股臭味也许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这里面一定有古怪，我们去隔壁瞧瞧！”

　　剑风跟着蔡和转入侧间，没走几步，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才稳住。

　　“大人，小心脚下……”剑风话音未落，蔡和已下意识将手中火把向前探去。

　　跃动的火光，骤然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蔡和突然想起，方才在窗子里看到那层层叠叠的东西，竟是一面尸墙。

　　他下意识抬头，才发现，那不仅仅是一面墙，而是填满了整个房间、规模庞大的尸山！

　　火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相互挤压扭曲的，全是尸体。

　　他们被整齐码放，从蔡和脚下的地面开始，向上、向左、向右、向黑暗中无限延伸，直至彻底塞满了视线中每一个角落。

　　二人抬起头，火光向上攀爬，掠过无数僵直或蜷曲的肢体，看清了不少空洞仰望的面孔，竟一时照不到顶。

　　这房间的穹顶隐匿在火光照不透的更高处黑暗里，而尸堆，便一直垒砌上去，深深没入那黑暗之中。

　　这些尸体几乎全都穿着北地蛮人粗糙的皮袄，只有零星几个被剥去了衣物。腐烂程度不一，表层的尚且能辨人形，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青黑与污绿，五官因挤压和腐败而扭曲变形。

　　稍深层的则已融塌粘连，血肉与衣物、彼此肢体不分你我，黄褐色的脂液和暗红的血垢覆盖表面，缓缓流淌，而火光边缘照不到的尸堆深处，只能看到大片蠕动般的黑暗轮廓。

　　无数空洞的眼窝对着他们，无数张开的嘴巴仿佛在无声呐喊，无数僵硬的手臂或腿脚从尸堆中伸出，指向虚空。

　　这不是战场的惨烈，而是一种有计划的大规模屠杀，一种超越战争杀戮的毁灭。

　　蔡和与剑风也算历经沙场，见识过尸横遍野，但眼前这无限堆叠的尸山，完全超越了他们对“死亡”的认知。

　　这不是战斗的结果，而像是一种将生命视为尘土般的漠然。

　　蔡和瘫坐在地，完全顾不得地上那肮脏的尸水玷污了衣物，他此刻的脑海里充斥着恐惧与对蛮人同情。

　　明明与蛮人交战数十年，明明曾经无数次见证黎国对蛮人的围歼，此刻竟然为他们的惨状而感到悲伤，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西幽与蛮人交战，天海高原应该横尸遍野才是，为何蛮人的尸体会被堆放在这里？难不成是西幽人善心大发，特意给蛮人收尸？

　　“不对劲……这北地到底来了多少人？如果西幽已经歼灭了蛮人，为什么没有给黎国报信？”

　　蔡和趔趄着站了起来，火把照向侧面，照见通向另一个里间的大门。

　　他跑了进去，看到的是和方才一样的尸山，再往里跑，还是一样的尸山，就这样穿过十余间房，皆是如此。然而，再往里走，不知还有多少间房。

　　蔡和掐指一算，若是所有房间都堆了尸山，这巨构之内怕是有不下十万具尸体。跑了这么一趟下来，这些尸体似乎全都是蛮人的尸体，却没有西幽人的踪迹。

　　蔡和强迫自己从那股灭顶的悲怆与恐惧中抽离一丝理智，为了进一步确认，他走近尸山，细细察看蛮人的死状。

　　目光逐一扫过那些面孔与躯干，腐烂和挤压让许多细节模糊难辨，但越是细看，蔡和的心就越往下沉。

　　回忆起每一次目睹攻北军与蛮人接战后的场景，断裂的箭杆、深可见骨的刀斧劈痕、被重兵器砸塌的胸膛、甚至是被战马践踏得不成形状的肢体……才是战场厮杀过后该有的印记。

　　可眼前这些尸体却个个完整。

　　他随意挑了个尸体，划开了那人胸口的衣物，露出了左胸心口位置的致命伤，再剥去所有衣物，却只找到一道伤口。

　　蔡和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移动火把，照向旁边另一具，同样，只在心口位置有一处破损。

　　再旁边，再再旁边……火光所及之处，这最外一层他能清晰观察的尸体，无论是何种姿势，面朝何方，致命伤的位置都集中在了左胸心脏区域，差异微乎其微。

　　他忍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和极致的心理不适，更凑近了些，仔细审视那伤口的形态。

　　皮肉翻卷，边缘却异常整齐。不是大刀阔斧的劈砍造成的撕裂或破碎，也不是钝器撞击的凹陷。而是一种精准、利落的刺入。

　　创口狭长，宽度均匀，深度直贯胸腔，一击毙命。

　　更让蔡和头皮发麻的是，这些胸口伤口的形状、大小、乃至切入的角度，都太过相似了。相似得就像是用同一个模具，由同一只手，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和力度刺入些不同的躯体上。

　　可战场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死状？两军对垒，生死搏杀，每个人遭遇的敌人、被击伤的武器和承受的攻击都千差万别，伤口理应五花八门，遍布全身。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蔡和的脑海。

　　除非……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

　　这些蛮人在某种情况下，失去了抵抗能力，然后被手持同一种利刃的刽子手，依次上前，精准地对着心脏位置，给予致命一击。所以伤口才会如此单一，完全没有搏斗的痕迹。

　　他们可能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就像待宰的牲畜。

　　“大……大人……”剑风也发现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他们……他们这伤怎么都一个样？”

　　蔡和没有回答，他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尸山的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西幽国在这天海高原之上，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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