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效遗忘

　　贺雨行安排的第一站是游乐场，不近不远，正是陈坪公园。

　　这个连风都冻脸的季节，仍然有许多拗不过孩子的父母在售票口排队，小孩们眼巴巴地看着过山车上天入地，被父母扔到安全系数百分之百的旋转木马上。

　　路过鬼屋时，里面的尖叫声震得石岩一激灵，她想起来好多往事，关于陈坪公园的，关于鬼屋的，关于贺雨行的。

　　贺雨行不约而同也停下脚步，他盯着入口的骷髅帘子，目光延伸到帘子后的死亡荧光绿。

　　要说鬼屋的伎俩真是小儿科得离谱，只不过几个剖开心肺的模型架子，搞些民间冤死鬼的呻吟嚎叫，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东西竟能把某些人吓得脸都白成一张纸，他忍不住笑了，“我一直有个疑问。”

　　石岩看他没个好屁的样子，就知道他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像这种剖开器官的人体和头骨你肯定见怪不怪，急诊上比这些还血腥还暴力的画面也很多，你都知道这是假的，为什么还怕？”

　　“人从生下来就知道最后会死，为什么依旧害怕从世界上消失？”石岩见他不回答，继续道：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怕不怕是另一回事，怕的不是那个事本身，是那个事一瞬间带给人的冲击。”

　　她看贺雨行一眼，不紧不慢道：“如果你和普通人一样只有一条命，你会害怕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吗？”

　　贺雨行沉默了片刻，看向石岩的眼神说不上来的复杂，他试图用漫不经心的轻笑来扫除沉闷的气氛，随便讲个什么话一笑而过。

　　可是当他看见石岩认真而赤裸裸的目光时，他就知道，石岩想要的是一个答案，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敷衍。

　　“从前不怕，”他忽然将目光移向别处，“……现在怕。”

　　他不给石岩继续问下去的时间，大步流星地走进室内卡丁车场，赛道上的车咬得很紧，有分寸地一前一后呼啸而过。

　　他和石岩各领一套头盔和安全服，熟悉平面赛道图和驾驶规则后，各自记住自己的车牌号，系上安全带直接就开进赛道，等待工作人员摇旗示意。

　　开几圈下来，两个人的平均分数几乎是不分伯仲。贺雨行摘下头盔，利索地甩了甩前额的头发，他和石岩碰拳道：“开得真猛。”

　　石岩好久没这么痛快地玩过了，她全程高度集中注意力，整个人几乎和卡丁车合二为一，“你也不次，过弯道那劲上来了差点给我撞翻。”

　　贺雨行递来纸和水，眯起眼睛道：“我有分寸。”

　　石岩仰头一饮而尽，“你第一次开，这水平很可以了，玩这个就得有不怕死的劲。”

　　“我以前从来不进游乐场。”

　　石岩问他：“为什么？觉得无聊？幼稚？”

　　他摇头，“没有要进来玩一下这个概念，就好像什么都没必要，不值得浪费时间。”他的视线扫过空中摇摆的大摆锤和过山车，余光是静谧的摩天轮。

　　“那正好，今天一次性全玩一遍！”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

　　石岩拉着他先体验了毫无难度系数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然后上难度坐了过山车和海盗船，贺雨行不愧比她多活好些年，他不怕高不怕颠不怕失重，甚至玩空中飞人也面不改色，就好像……他的阈值很高很高，这些远远都达不到。

　　石岩丧着脸，“你是不是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玩的？”

　　“谁说的？”贺雨行对这个结论表示极度的怀疑，“多有意思啊，尤其是你在过山车上想睁眼又不敢睁眼、手指头死死抠着安全带的时候，你让这个游戏好玩了不止十倍！”

　　“你拿我当乐子是吧，看我到时候怎么反击你，这么多项目我就不信没有你怕的……”

　　贺雨行仿佛是个不知道累的小孩，玩完这个玩那个，几乎没有一分钟是闲下来的，就好像他要把这辈子的游乐项目全玩完，不玩够就不甘心一样。

　　离开陈坪公园时，天彻底黑了，夜里的风更猖獗，电动车不多，行人也少，机动车道难得如此清净，贺雨行车速提得很快。

　　路过一家陶艺馆，不知道谁先起的头要去捏小人，总之十分钟后，两个人已经系上围裙，屏着一口气不敢呼吸地拉着胚，盘子逐渐成形，彩绘的时候，石岩描了朵小花在盘子边缘上。

　　陶器要等一星期烧制完成后来取。

　　一个小时后，二人闪现凌烟山半山腰，三千米海拔的地方设有一处观星台，这里光污染小，运气好肉眼就能看到北斗七星，顺着勺子柄的延长线能找着北极星，抬头就是浩瀚的银河。

　　今夜晴朗无云，几个天文爱好者选好观测地点，背包撂在地上，开始调试设备。

　　一个年轻小伙背着单反，打算长时间曝光拍摄，看样子是附近的大学生，他指着星空，对女同学说道：“你现在看见的星星来自几万年前甚至几十万年前，也就是说，它走了很多年才来到你身边，让你看见。”

　　石岩抬头看，她眼眶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亮闪闪的星星，她只要一颗就够了。

　　游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叽叽喳喳的讨论慢慢变成天文知识的小科普，背包客指着天，说道：“今晚有流星也说不定呢。”

　　闻言，贺雨行望向星空的眼神更深邃了。

　　他缓缓低头，视线从某颗星星移向石岩的侧脸的睫毛上，她鼻子通红，看得那么专心，她的眼睛比天上的繁星还要亮。

　　他将她的围巾掖进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也许隔着厚厚的毛绒手套，石岩一点都没察觉，任凭贺雨行虚握了很久。

　　贺雨行隐藏在夜幕下，他像一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恨不得把看见的世界全部记住。头顶的星空，石岩的侧脸，他希望他的世界就停在这一幕，这样，他就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起的人。

　　“我们很幸运诶，”石岩说道，她忽然挣脱贺雨行的手，这时贺雨行才惊觉，石岩一直知道他的小动作，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流星很难碰到的。”

　　她摘掉手套，通红的手紧紧握住贺雨行。

　　贺雨行这时候才发现，她眼里带着泪。

　　她猝不及防抱住贺雨行，两个人的围巾紧紧贴着，呼吸交织在一起。

　　她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贺雨行，贴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就好像她只要一放手，贺雨行就消失一样，她不得不拼命抓紧他。

　　她踮起脚，从唇齿之间拼命地感受贺雨行的存在，贺雨行愣了一下，不甘示弱地索取，他紧紧回吻着，仿佛用身体在做最后的告别。

　　天上的夜幕闪烁着，星星不说话。

　　流星没有落下来，观星台上的背包客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有几个不信邪的游客订了观星台半山腰的连锁酒店，说什么也要守着流星落下来。

　　散场时，石岩一直心不在焉，回家以后，她终于憋不住了，红着眼睛问出心里攒了很久的问题：“你会走吗？什么时候？”

　　她心里明白，这个“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离开，一般的离开总有回来的时候，回来了就重逢了，可她不知道这次有没有重逢的机会。

　　她更不愿意说出那个“死”字。

　　从贺雨行没有征兆地晕倒，从他自称冬眠，从他打算对她隐瞒的那一刻开始，石岩心里就隐隐不安。

　　这次他没逃避，他捧着石岩的脸，极其真诚道：“要走了。”

　　他毫不掩饰地向石岩展示他的困境：他摊开手，一朵残花静静地躺在手心，石岩还来不及看清楚花的样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什么也留不住。

　　贺雨行苦涩地笑，“我能感觉到能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以前从没有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在吕鹏程被抓之前。”

　　“那你会……死吗？”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当石岩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依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贺雨行无数次死而复生的模样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不会，”他眼都不眨一下，说得那么诚恳，很难让人不相信，“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等我恢复好了就回来，我嘛，总要找个地方舔舐伤口的。”

　　石岩道：“你没骗我？”

　　“我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人记得我喜欢我，我可舍不得死。”他轻佻一笑，什么生啊死啊都不放在眼里。

　　“我该怎么帮你？”

　　“帮我？”贺雨行眼尾挂笑，“你会一直想我吗？冬天想，春天也想，白天想，夜里想，高兴的时候想我，不高兴了也想我，阴雨天想我，大晴天也想我，你一定会想我吧宝贝。”

　　石岩固执地别过脸，“不会！你要是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转头就忘了你叫什么名长什么样，马上和别人谈情说爱去。”

　　她不敢直视贺雨行，因为从这一秒开始，她就已经开始想念。

　　“要是你走太久走太远，我真把你忘了——”

　　“不行——”贺雨行用嘴堵住那些他不想听的话，唇舌交缠中他呼吸都乱了，说话说不真切，气息暧昧地扑在石岩耳边，“那你可要好好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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