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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魔(下)
其实殷潼,从来都不懂人类。
比如说,她明明在异国念书,为什么要突然回国。
比如说,明明不久前还好好的,却突然身受重伤。
比如说,她一再遇到危险,他却只在事情发生后,才后知后觉。
殷潼不懂人类,他只知道,那天夜里,看到浑身是伤的程韶,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给她。
那天夜里,她从迷雾中走出来,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摇摇欲坠地抬头望他。
就好像两千四百年前,他终于寻到她时,她也浑身是伤,濒临死亡。
-
二十二年前。
他答应妖灵局,送她回到她真正的父母身边。送回去后,就与她形同陌路,不再牵连。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像个普通小女孩一样活着,在妖灵局的保护下,追逐自己的理想,过上普通人幸福快乐一生。
所以送走她以后,他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直到五年前的机场上,在一次任务中,他重新见到了她。
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但是从第一眼,他就认出来她了。
十七岁,瘦瘦小小,被鸽子捉住,脸都吓白了,动都不敢动。
若是她能强壮些,就不怕这种小家禽了。
但是他也知道,人类毕竟不是龙,人类的女性也就只能长这么长,这么粗,她这是正常的体格,是适合于人类社会的正常的体格。
他偷偷地看她,她长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因为她本来也不算转世。
脸色确实比以前还要更好看些,会笑,笑得很开朗灿烂,像日出时的漫天霞光,确实跟以前不一样。
人类的幼崽,果然还是需要人类自己来养才好,他养不好。
只是他不敢多看。
那时候,他以为机场那一次只是偶然,是命运垂怜,给他一个机会去亲眼看看她。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其实他以为平安无事的十七年里,她家里出了很多变故,只是有人把消息瞒了下来。
那十七年里,湮一直在寻她。
机场上飞机撞的那群鸟雀,就是湮派去的。
湮的势力只分布在国内,在国外掀不起风浪,所以她的父母送她去了国外。
道理是这样,但是在那个暑假结束,程韶要回去读书,殷潼还是没忍住去了机场,想最后见一见她。
殷潼躲在人群里,穿过来来往往的旅人,看她跟爸爸和姐姐笑着告别,却在转身的一瞬间泪水满溢,但始终像个没事人一样拖着行李箱走远。
他最见不得她流眼泪,怕她是受了什么委屈,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多跟了一路。
他偷偷跟着她的飞机,化作机翼旁的一团云彩,偷偷跟去了英国,她的住所。
英国有自己的魔法部,他作为外来者,没有批文不可以使用术法,必须隐匿不可被人类发现身份,否则按照他们国家那长长的法律条款,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国际争端。
所以在那个语言不通的地方,他像个普通人一样连地铁都坐不清楚,在地底呼啸的地铁中,他好几次跟丢了她,又万分艰难地只能顺着水道找回自己的路。
泰晤士河的水,他也不喜欢。水质要硬很多,还有污染,他在里面游不习惯。
但是好在,她在租住的小公寓里过得不错。
他化成一团雾气飘在她的窗户外看,她没有把窗帘拉住时,他就可以看到她,他飘在外面,浮在风里,贴在窗上看她,不知疲倦。
她会每天好好做饭,会好好睡觉,会在窗边的画架上画画,偶尔会看一眼窗外,伸个懒腰。
好在从来都没有哭过鼻子。
他守在她的窗外看了几天,每天偷偷跟着她上下班。
临走的那天把她的屋顶和周围都打扫了一下,就悄悄离开了。
-
那个九月分开以后,殷潼以为,她以后会一切顺利。
殷潼以为,她会在英国完成学业,从自己感兴趣也有天赋的专业毕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出色的珠宝设计师。
然后在合适的年龄,遇上一个年轻优秀的小伙子坠入爱河,结婚、生子、恣意快乐地度过余生。
跟他再无瓜葛。
但是五年后的那个夜晚,一个与平日别无二致的夜晚,她却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从浓雾里走出来,拄着树枝,摇摇欲坠,嘴唇干裂:“你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殷潼不知道这是否是哪个幻境高手捏的幻觉,还是他太过想念,只将手背在身后,冷眼看着。
近期江渝的异象越来越多,妖灵局越来越忙。
她应当待在国外,她应当待在那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这时候出现在漩涡的中心。
殷潼想要立刻从她面前消失。
如果这样做可以把她从所有的危险里摘出去的话。
他立过誓的,送她回到普通的生活,从此不再出手干扰。
他下过决心的,守护这个她所珍视的世界,即使没法与她相守。
但是,此时眼前的她,显然并非幻影。
殷潼的喉头滚了滚,几番克制,挑了个疏离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帮你?”
程韶抬头,眼睫颤抖着,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力竭,她的眼眸是浅褐色,像沉静的山木,这个颜色,从她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就印象深刻。
她的脸上有泥尘,眼中却不带一点泪光。她的眼眸里,却笃定而坚毅。
她起先没有作答,颤颤巍巍的手举起来,沾染血的指节颤抖,扣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靠近自己,齿间渗血,盯入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笃定道:“凭你——曾亏欠我。”
“你——欠我的,所以,帮我。”
说完这些她就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软倒了下去。
殷潼将她搂到怀里。
轻飘飘的,她轻得仿佛一片随时要消散的羽毛,她一直都很轻,对龙来说,什么样的人类,都只有一片羽毛的重量。
被他抱进怀里的一刻,她的很多伤口已经在愈合了。
金色的灵力溢散,地砖缝隙里的米粒一样小的花“啵”地绽开了好几朵,但是他丝毫不在乎,仿佛惩罚自己一般,将自己灵力小心炼化,然后注入她的经脉。
伤口都修复了,脸上的脏污也洗去,水雾笼罩,殷潼将她整理得干干净净。
再没有什么可修复的了,但是她仍旧没有醒。
他把她搂在怀里,闻到好闻的气息。
她比上一次见到时消瘦了,下巴尖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但是,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殷潼不知道,只一阵阵地后怕。
但是这种后怕中,夹杂着言说不明的欲望。
无法诉诸于口,恐怕会吓坏人的欲望。
他想要咬她一口。
不是亲一口,闻一下,而是想要用力咬下一口,咀嚼、下咽、入腹,融为一体的欲望。
强烈的想要融为一体的欲望。
他不太习惯。也从未想过,原来用那种方法救回她,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是啊,那种方法,自己最不齿的那个男人研究出来的方法。
本就是歪门邪术,终究还是被他在走投无路时用上了。
他凑到她颈间深呼吸两口,然后松开了,轻轻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笑了笑。
好了,已经洗干净了,伤也修好了,不可以再碰了。
他最后把洗干净的像是没有骨头软软的人拢进自己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拥着,好像力气大一点,就会把她弄伤。
“好,是你自己说的,要我帮你,那以后就回我身边来吧。”
“不是今天,今天不好……我们要好好再见一次面……”
他喃喃自语着,就像以往不期待回应的无数次。
-
穿过迷雾。
程韶仿佛又回到了交换命运那个夜晚,那具绝望的身躯里。
但是熟悉的痛感,却不是她熟悉的时代。
程韶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在荒芜的砂石上。
她好像记忆又混乱了,不知道自己活在哪条线上。
黄沙遮天蔽日,太阳仿佛一盏苍黄的圆灯,在呼啸的风中飘摇,荒漠里飞沙走石。
她从来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真是的,这种天气还要出门,也就本大爷宠你,还跟在你身边。”
这样大的风沙,仍旧骂骂咧咧飞在她肩膀边的,是扑腾着翅膀絮絮叨叨不停的重眀鸟。
看到熟悉的鸟,程韶伸手去够,重明鸟飞速躲开。
程韶很渴,喉间黏膜干燥得仿佛被涂满了胶水,要呼吸,就要挣掉一层黏膜,而重眀鸟却还口舌伶俐:“别摸我,本大爷都快飞不动了,又不能停你身上,万一把你压垮了。”
“你再等等哈,我给你去找找水……人类真是麻烦死了!”
说着重明鸟骂骂咧咧地飞远。
别走——
程韶没有喊出声。
重明鸟飞远,好像也带走了天光。
深夜的树林,雾气弥漫,她手里的那根拐杖,也成了树枝。
这才是真的,她被夺走命运的那一夜。
程韶有点迷茫。
一时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那个在伦敦留学的学生,一时觉得自己跟重眀鸟走在荒芜的戈壁滩上,一时又觉得,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或许只有濒死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被夺走命运后,她被扔在河边,游荡的灵魂走在没有尽头的河边,观看着最后的幻觉和走马灯。
程韶不知道她拄着一根树枝走了多远的路。
她只让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因为她还有事没有完成。
但那未竟之事是什么,她忘记了。
不知过了多久,程韶迎面撞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生得俊俏,程韶痴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那时候在机场的椅子上,他跟她说,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到十局去找他。
但她这样千辛万苦找到他,他却面容冷峻。
她要他帮忙,他只冷冷地问了她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帮你。”
程韶很生气。
就好像小时候想要吃小蛋糕,但是妈妈说在换牙,不给吃。
一下火就上来了。
程韶一边觉得生气,一边觉得这个场景眼熟,她曾经历过这个场景。
就是她失去一切的那个夜晚,她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归处,找到了他的跟前——她现在,不就是处在那个夜晚吗?
找他帮忙还要理由,给个什么理由呢?
没有筹码的谈判,要怎么谈?只能虚张声势着谈,放弃不是她的风格。
假装有筹码,剩下的全看对方看不看得破,愿不愿上钩。
程韶意识模糊地搜寻着记忆。
机场,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这个男人面对自己时,却很温柔。那冰冷又温柔的眼神,想要触碰却松开的手,明明要靠近却克制的动作。
虽然他刻意掩盖,但他实在不像是与她初见。
像极了,问心有愧的……旧情人。
程韶极其疲惫,几乎支撑不住了,却揪着他的衣领,像钓鱼一般将他拉到近处,看进他的双眼,坚定地说出了最有可能得一种猜测:“因为你,曾亏欠我。”
对方没有反应,程韶又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你——欠我的。”
说完这句话,程韶就再也支撑不住,模糊了意识,向下坠去。
有人将她轻轻地圈在了怀里,用一只手轻轻地托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了肩头或是胸口,她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
程韶安静地让意识沉了下去,她好累,支撑着走到这里,好在,她赌对了。
-
亏欠。
他确实,曾亏欠她。
他从来都保护不好她。
她被关在玉阁三年。
她从玉阁被领出来以身祭阵。
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才出现。
她受苦的时候,他不知道在何处。
等他穿过所有拦路的妖魔鬼怪,终于到她面前时,她已被焚烧得只剩一缕烟魂。
他从来都保护不好她。
他从来,都保护不好她。
这就是将他困住,
不得挣脱的心魔。
-
万籁俱灭。
寸草不生。
一片荒漠望不到头,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已寂灭。
荒芜之中,殷潼怀中抱着一具尚有余温的躯体。
他黑发黑瞳,像是刚从地狱厮杀而回,身上脸上都沾着血。
唯独触碰她的脸颊的那只手,是干净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殷潼忏悔。
程韶从疲惫中勉力睁开眼。
他的身上流动着金色的光华,长发无风自动。
阳光耀目,却有雨落下。
那不是雨,是眼泪。
他这样的龙,竟然也会泪水大颗大颗地落。
像条没长大的孤苦无依的哭鼻子小龙。
程韶伸出手去,轻轻拍他的脸侧:“别哭。”
殷潼握着她的手不说话,仿佛要在她的手心里蓄起一片海。
太疼了,程韶觉得自己快要化成烟尘散去,每一寸血肉,每个骨头缝里,都像爬满了啃噬的白蚁。
那些反噬,程韶知道自己的终局,她不曾后悔,却在见到殷潼时,也跟着流泪。
殷潼顾不上自己,用手擦她的泪水:“别怕,我来了,我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我一定……”
举目荒芜,世界好像已经被献祭了。
她知道,她之所以还未消散,是殷潼在源源不断地向她注入灵力,聚起她的躯体灵魂。
但死亡,就像山川河流终入海,是没有力量可以挽回的。
他这样的抵抗,又可以维持多久?
他这样的抵抗,不过是无穷无尽的消耗。
程韶捏了捏他的脸:“殷潼,不要这样。”
殷潼摇头。
“殷潼,放手吧。”程韶说道,“不要强留我。”
殷潼还是摇头。
“与其抓着我不放,不如替我好好守着这天下,”程韶拍拍他的脸,笑着却也哭着,“等到……这个世界上满是我喜欢的东西时,我就会回来了。”
殷潼低头看她:“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若还回得来,又在哭什么?”
“我不是为这个哭的,”程韶笑笑,“你以前不是问我,我为什么总是哭吗?你靠近些,我告诉你。”
殷潼靠近了些,程韶想说很多,但是开口却喉咙艰涩,只余力气将最关键的说了:
“我哭是因为……因为喜欢你呀。”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只在他面前卸下防备;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到分别就掉眼泪;因为喜欢,所以才舍不得。
她在瓦解,将她聚起的力量很强,绵绵不绝。
“因为喜欢你,所以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算是告白吧。
程韶告着白,佐以这世上最虚无的诺言。
埋在最心底的话,只有在知道绝无可能再相见时,才可能说出口。
以身祭阵、契火焚灵、绘岩乱世,哪一样反噬,她都承受不了。
禁忌全都犯过一遍,铺在她面前的,只余下魂飞湮灭、万劫不复这一条路。
只是还好……还好……在生命的尽头,她终于不再是那个百无一用、束手无策的小师妹了……她终于……也有用了一回……
殷潼说着什么,程韶意识模糊,再听不清了。
契火焚烧,将她烧成飘散的沙砾风烟。
蓝色的火焰席卷而过,只剩下一捧黄沙被风一吹就散去。
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日落月升,月又西垂。
世间仿佛冻结,在无声无息地悲怆。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殷潼好像终于决定放过这片废土了,风吹过,他的长发被扬起,而他垂下头,手摸索着按到心口。
尖利的指甲扎入血肉,他剖出了自己的心。
唇角顷刻溢出鲜血,胸口被粘稠的液体浸透。
殷潼原本就脸色苍白,在这一瞬后,变得更苍白如死。
金色流光运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成千百条纤细的纤维,鳞片从他身上脱落,在空中裂成千万片,一点点覆盖在那些细小的纤维上,变成一条条细小的龙。
“以吾之灵,追及汝魂,以吾之鳞,重塑汝灵。”
“莫入黄泉,莫离红尘,目至四野,牵魂速归。”
话音落地,悬在空中的一条条小龙似是突然被点睛了一般,睁开双眼,活了过来。
但殷潼的眼睛紧闭着,有鲜血从中慢慢溢出。
游龙四散,逐尘而去,不复归期。
在它们回来之前,他都看不见了。
做完这一切,殷潼坐在原地,气息四散,气若游丝。
元气大伤,灵魂残缺,原型半露。
透明的鳞片覆盖着颊侧,缺失了鳞片的地方渗出血丝,龙角上也伤痕累累,不复之前刻意维持的整洁和干净。
他的衣衫破碎,处处是伤,长长的龙尾绕到身前将自己圈起来还盘了三卷,尾巴的皮肉因为疼痛微微颤抖,鳞片反射着韶光绚烂的光芒。
不知何时起,以他为中心,黄沙之上生出小草,被他四散的气息滋养着,如同春风吹过戈壁,草籽扎根抽芽,枯木逢春。
绿色从他身边蔓延,风沙停歇,草尖树叶被风吹矮。
龙想站起来,但是力气早已干涸,又跌坐回原地。
她要他活着,他得活着;她要他守着这人间,他就守着。
他举起手掌贴到自己的颊侧蹭蹭。就好像她摸自己的脸一样。
掌心和颊侧仿佛还残留着她的触感。但是她不在了。
原来看不见,是这样的感觉。
不过她不在身边,人间本也没有什么颜色。
尾巴硌到什么东西,他摸索着捡起来。
是一只小鸟的尸骨。
拼死守着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力量衰弱到连重生的壳都聚不起来的重明鸟。
龙用粗糙尖利的爪子端着那小小的尸骨,用沙砾将它包裹,补了一层壳,姑且团成一个蛋,放到腹部的衣服底下暖着。
“我听你的话,你也要守诺言……”
“我与晨星,一道等你回来……”
龙在一片漆黑里,对着烟尘和虚无叮嘱。
龙总是无法理解人的很多想法,很多语言。
比如说,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讨厌。
比如说,明明说着喜欢,却为什么总是哭。
比如说,为什么总是突然消失不见,有那么多办法可以骗他。
比如说,怎么就受了那么重的伤,究竟什么发生在她身上。
比如说……
他不知道,也不理解,她总有那么多秘密,说着他陌生的语言,固执地做着她认定的事,却又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寻不到了。
龙不懂爱,也不懂她。
但是没关系。
龙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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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不知,殷潼在我们女主走后第二天就发情了。
命苦苦的,但是没关系,爱情甜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