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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兮披了罩衫,推开门时还有些懵神。他在檐下站了片刻,抬头见又是个阴天,在这暑气炎热的季节里倒算是个好天气。狸猫从屋子钻出来,攀沿着树跃上了屋顶。
长兮打了水,就站在水井边上洗漱。他听着石子落水声,靴面上被溅了水珠。
柳争坐在屋顶,和狸猫挤在一处,他拿包袱压着那身白毛,悠哉悠哉地上下抛着石子,说:“你这宅子也忒冷清了,我逛了一圈,除了你硬是寻不到一点人气。”
长兮漱了口,说:“出了宅子左拐走到头,右拐,”
他掏出帕子擦嘴,柳争不明所以,便问:“什么地方?”
“这个时辰赶得上集市,”长兮将帕子扔进水里,眼皮子都不抬地说:“那处有人气。”
柳争哈哈笑,说:“我寻见了厨屋,笼屉里蒸着东西,快些洗,洗完一起用膳。”
长兮捞起帕,水哗啦啦地淌在地上,他仰头说:“谁准你动我东西了?”
两人在凉亭里用早膳,柳争拿着屉包子绕着凉亭转了一圈,倚着柱子说:“冷,太冷了!没有伺候的人就算了,怎地连做膳的人都没有呢!”
他献宝似地说:“你觉着我如何?”
“不如何。”长兮一心一意喝粥。
“你好考虑考虑。”柳争也不急,不紧不慢地嚼着包子说:“我这不是还欠着账,恰巧又身带厨艺,现下我无处可去,你宅子空虚,可不正是两全其美?”
“我瞧着是你脑袋空虚。”长兮搁下勺子,说:“无处可去才是要紧话吧?欠着人钱,还想要蹭吃蹭住。白日梦都没你想得美。”
“我不白住,这不是打算躬身力行,辛勤劳作来偿还债务。”柳争说:“给个机会!昨日得罪了两官爷,住哪也不是,思来想去还是住你这最为安全。”
长兮觉得稀奇,“你还怕人?”
“入乡随俗,”柳争说:“我怕死了。”
狸猫枕着包裹上在一旁打盹,听着这话睁开只眼,翻身时将包裹挤到了地上。
长兮听着响声也不转头看,只说:“入乡随俗,我也怕得很。”
柳争又笑,他搁下笼屉,说:“那这事先不谈,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
半个时辰后。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长兮沿道行走,见前路杂乱,两侧铺门紧闭,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这气味他也说不上来,像是腐臭,可四下入目,却没有什么腐烂之物。
长兮阖眸感触,柳争便停下步子。
少顷后,长兮睁眼说:“此城没人了。”
柳争“嗯”一声,继续前行,说:“大概是两年前此地发了疫病,城里的人都迁走了。”说到此处他又解释道:“人有生老病死,疫为时行厉气,来势凶,发病快,流行广——”
“而在人之疫,由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长兮说:“我在书中读过,温气疫疠,千户灭门。”
柳争跨过拦路木板,长兮慢他半步,踩着木板说:“你在疑心什么?”
“这几日我倏忽想起件往事。”柳争脚下稍慢,与长兮并行说:“我初修成人身时曾来人世,彼时见得一方山洪暴雨,百姓苦不堪言,我路过那地耽搁几日,其间窥到点不对劲。还记得焱山上我与你说,地火戾气激增,劫数突至,皆为反常,我疑心有人在借刀杀人。”
长兮始终一知半解,他既听不见焱山恶灵哀嚎,亦对柳争的猜测费解,便说:“吃力不讨好,这人求什么?”
“猜不透。”柳争原地站定,望了片刻,前行时又说:“没想出利害关系,但是总不会无缘无故。”
长兮心神不宁,这里的气味呛得他皱眉,走动间带起尘土。他抬袖掩鼻,见柳争偏头望过来。
“我原以为你会待在焱山。”柳争说:“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长兮想到来前即墨枝的告诫,又想到雾霭山脚轮回六道的虚景,只觉得头脑发虚。人世的一切皆晦涩难明,他读了很多书,依旧觉得身处茫然。
即墨枝说焱山的恶灵生前坏事做尽,皆是大奸大恶之徒,苏木说轮回六道也不尽然都是好人,世间万物逃不开死生轮回,轮回之苦不亚于地火焚身……
他从来都是听别人说,自己却不曾亲眼所见。
即墨枝有一言与柳争说得相同,一切根源皆在人世。他在柳争的梦境中探寻到一星半点,现在大约有些明白了虚境之中的柳争在找寻何物。
天命使然,他们殊途同归。
柳争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在沉闷的“嘎吱”声回头看了一眼,说:“发什么呆呢?”
长兮与他擦肩,门后落着结了蛛网的灯笼,阶下石灯倒地,他跨过去,说:“我在想蒙骗的话。”
柳争说:“想不出么?”
“想不出。”长兮说:“我与你不一样。”
柳争两步并做一步走,他大步追上去,见得长兮停在了门前。
长兮拿棍抵着屋门,回身说:“进门未细看,这处是府衙?”
“不错!”柳争抬脚便踹,尘封许久的飞尘迎面扑来,他抬袖挡了长兮的脸,说:“已无从查起了,唯有来此处碰碰运气。”
长兮推开他手,往里看了一圈,说:“恐怕要空手而归。”
柳争也看一圈,说:“找错屋了。”
两人将府衙翻了个底朝天,这里像是被洗劫一空,柳争原奢望能在案库里寻得只言片语的记载,没料想整个府衙已被搬得空空如也。
贼来了都得摇头。
长兮站在高处,眺望着说:“或许错的不是屋。”
“此处不对,还有一处。”柳争站起来,说:“我旁敲侧击问了好几人,最常听见的除了州府,就是景府。方才我们从西门进,穿过了西边的屋舍,算着富家大户,宅子定然要选个好地方……”
柳争以枯枝代笔,城中大致布局跃然于半空,他笔指着一处,说:“大抵就是这了。”
片刻后,长兮脚下踩着门匾,说:“那富家大户姓什么?”
“景。”柳争脚抹开匾额的灰,看着脚下说:“此城最高的楼便建在这府里,我猜想高门大户派头足,谁知道……杨?”
柳争话语微顿,说:“平城知州杨大人?”
“这般高的楼,”景闲玉环顾高楼,说:“京都里也不多见。”
“说不好是歪打正着。”
柳争跨过匾额进了门,景闲玉紧跟其后。这院落不算大,里头比外头看着更为精致,花草虽枯,但亭台楼阁雕工精巧,可见这宅子主人必定是位有钱的主儿。
长兮拾阶上楼,说:“此处依旧什么都没有。”
柳争说:“什么都没有,便是有了什么。”
长兮微顿,回眸下望,说:“何意?”
“太干净了,反而太过刻意。”柳争手指擦过栏杆,摩挲着指尖沾染的尘灰,说:“此处久无人来,空了起码大半年。皆说平城疫病起得急,封城也是无奈之举,可是这两处在离去前像是被精心打扫过,倒像是要刻意隐瞒什么。”
长兮说:“你看出什么了?”
“都是猜测。”柳争推着他往上走,说:“此楼视野开阔,风景倒真是不错。”
长兮上楼几步,看清了匾额上刻着的字,便说:“这楼的名字有意思。”
“祈仙,”柳争念着这俩字,开怀地说:“玉足踏贱地,这人是心诚呢?还是自视甚高?”
“前者愚昧,后者狂妄。”长兮看向柳争说:“你觉得呢?”
柳争凭栏站立,说:“搭这么高的楼既费时又费力,不管是愚昧还是狂妄,这宅主别的裤腰带绝对是纯金的。”
“这院落算不上雕栏玉砌,却也能见其中手笔。一桌一椅皆能瞧出人的喜好品味。”长兮说:“狂妄二字与这宅子格格不入,这人的手笔太过讲求,绝不可能是什么狂妄之人。”
“如此说来,这平城知州也矛盾得很。”柳争沉吟片刻,说:“百姓道他大公无私,一心为民,这样的人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长兮说:“人世之大,无奇不有。”
“这里处处透露着蹊跷。”柳争突然说:“你觉得那英城通判为人如何?”
“痴迷文墨。”长兮说:“言谈间可见才华。”
柳争冷哼一声,说:“那夜你离去后,我听得他与老仆言谈,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此人之言作不得数。”
长兮疑惑地问:“你盯着他做什么?”
柳争将打探前言细细道一遍,长兮也觉异常。
“你说那通判原来乃是此城知州的师爷?”长兮微顿,说:“我两个月前盘下了文墨斋,常客中属他出手最为阔绰,这次他邀我过府,也只为重金求购斋中的一幅画。”
柳争说:“什么画?”
“画只是普通的画,没什么稀奇的。”长兮一笔带过,继续说:“淮南一带前不久刚遭过天灾,依你所言,他又升调英城不久,如此一个人,从何处攒得这么多金银?若说他为官清廉,又有几人能信?”
“你我不信,可有人信了。”柳争臂搭栏杆,说:“英城现在人人都道平城知州一声好,这人一死,泼天富贵就这样平白落到了他头上,指不定……”
柳争欲言又止,他目眺下方。
长兮便说:“为何不说完?”
“指不定是谋财害命。”柳争说:“我瞧这知州便是个金疙瘩。”
“那几个闯进府中的山匪,你觉得他们只是替罪羊?”
“如此便能说通。”柳争玩笑似地说:“光凭几个山匪就能成事,那这知州当个什么劲儿?你我当下看这府亦是精雕细琢,他不缺这个钱,府上也不会缺护卫。”
“还有……”
柳争在风中半眯起眼,看着某处,说:“按那夜通判所说,知州死时正设宴会友,特地交代不许左右跟随。那时正逢灾情,百姓都饿疯了,他一个私开银库一心想要兼济百姓的好官,能设什么宴会什么友?还不许跟随,其中的矛盾何止一点两点。”
“说再多也只是你的猜测。贾陇一个师爷,能有今日的成就,其中曲折你不问本人,却在这猜测。还有那夜他用来应付你的话听着就漏洞百出,可你此时方才反应过来,”
长兮眼眸斜向柳争,说:“怎的,巧劲用在了嘴上,脑袋便不转了么?”
柳争收回目光瞧过去,突然乐起来,说:“美人香又软,我心急了。”
这话原出自长兮,在京都时他被即墨枝、流光二人哄着去了香楼,与柳争辩驳时夸过香楼里的舞姬,不料今日柳争竟用他的话打趣。
长兮望着柳争说:“我看你是昏头了!”
1、疫为时行厉气—《疫症》
2、而在人之疫,由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不知医必要·时疫》
3、温气疫疠,千户灭门—王充·东汉《论衡·命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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