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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事
我路过酒肆,忽见素春守在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我原想低头快走,谁想他竟迎了上来,刚想唤我孺人,却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拱手道:“娘子。”
我亦欠了欠身,“你怎么在这儿?我只是路过此处,这便走了。”
“娘子留步。”他向酒肆的阁楼望了一眼,“是殿下在里面。”
我低下头,故作再不相干道:“那我更该先走,告辞了……”
“娘子!”他低沉地唤我,“你不问问殿下在等什么人吗?属下实在劝不住殿下,谁料竟遇到娘子,真是上天相助。”
他的面庞中藏着不少情切焦急,可我仍不曾停下脚步,“素春,莫要难为我了……”
“一会儿若袁良娣真见了殿下,娘子以为会如何?”他在身后紧跟着我,抛出这么一句,却足以让我在惊讶之中停步回身。
“你说相王在等袁有灵?”我想起婉儿和三郎的叮嘱,心头一紧,仍旧推脱道:“就算如此,想来相王也自有他的道理,我何敢再关心呢?”
素春知道我会避开,忙道:“旁的事情他是有道理,也不算糊涂。在朝中几经波折,也还能自保。可他今日却经不住袁氏的几番相求,避开府中众人来此相见,娘子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娘子一走,把他大半个人,多半颗心也带走了吗?”
他见我沉默,显然是动了情,便道:“他怎会不知袁氏所求的是什么?可还是答应见她,不过是想从她身上,讨得娘子从前在时的一点温暖。这也成了袁氏能拿捏的地方……属下实在忧心,好在娘子来了……去劝劝殿下吧。”
我皱起眉头,眼中一酸,“他何曾这么轻率过?想必自有考量。再说,我何曾在他心中这么重要……”
“娘子!”素春低下头去,无奈道:“你已多日不曾见过殿下,不知道他如今的形容,你若见上一见,就不会这样故作无情了。再说,娘子分明心里还念着殿下,怎会在这生死攸关的事上置之不问呢。”
我好容易才忍住了泪,知道素春不会平白说出这番话,可我却仍旧犹疑,以他的理性,难道真的会有失控的时候?
我叹了一声,“我还是不去见相王的好,只去试着劝服袁有灵罢了。相王久等不见,你寻个由头引他离去便是,也不必提起我曾来过。”
素春应着,又与我同向阁中一望,竟似各种滋味尽在心头。
袁氏乔装而来,也戴着深青的帷帽。我拦在她身前,有那么一刻,望到她那双透着浊清的眼睛。
她似乎并不意外,全无惊异万分的神情,原本并未想要理会于我,可停了一停,还是与我同去旁边的雅间中叙话。
我刚要向她行礼,她却先开口了:“靖汐姐姐,竟然真的是你。”
我屈了屈膝,“听良娣这话,倒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
“我不知道,可我感觉到了。”
“良娣这话怎么说?”
“请不要这样唤我,给我留一丝念想吧……”她忽然有些哀伤,又即刻收敛了起来, “你既然出现在这儿,就知道我要来说些什么。你拦住我,是怎么想的,说吧。”
“你不能见他。”我一字一句地说着。“今日只当与我来此相见。你我如今身份虽天差地别,但毕竟相识于闺中,只当我赠你牡丹,又叙了叙旧,旁人也不会起疑。”
她的眉目立起,有些勉强地说道:“相王府的人,我一个也见不到吗?我知道,他来了,他就在这儿。”
我摇了摇头,“你是太子良娣,他是亲王,于公于私,你们都没有见面的理由。”
“我若见不到他,李重俊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放过我的儿子。我不求别的,我只把他的话带到,绝不多留一刻。可以吗?”她说得颤颤巍巍,好像这背后不是的一桩事关荣损的交换,而是无可奈何的渴求。
我仍是摇头。“李重俊为什么要攀扯相王,你应该明白。这周围有皇后的人,也有安乐公主的人,还有武三思的人。你难道忍心相王又一次无辜受难?储位如何,天下如何,是他们父子兄妹之间的事,早与相王无关,还请你不要再去烦扰他了。”
她被我激出了眼泪,忍不住道:“你……你有什么立场,替他做决定。今日是他答应见我的……你拦在这儿,他可知道?若他愿意呢?愿意将来和李重俊平分天下呢?”
我喝住她,“有灵!你疯了……就算你心中已认了李重俊为夫君,也不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有几分的力量与天子去争,你心里有数!”
她近乎冷笑,“我有没有数,重要吗?我心中认不认李重俊为夫君,重要吗?我能逃得脱吗?我能挣脱出他的魔掌,带着我的儿子去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吗?我不能!那我该怎么做?”
……
我无言以对,看得出,她并非情愿来此,想来是李重俊别无他法,竟想到利用她和相王那虚无缥缈的旧情。
她见我怔在原处,又道:“你不是他的孺人了,你不该在此……我不过是念着你昔日对相王情真,才和你多说几句。你走罢,我自有我的道理,你若拦我,东宫的人就在门外。”
“你错了。有灵,我虽不再是他的孺人,可他一日都未真正从我心里离开过。无论我想与不想,他情不情愿。这早就不是什么深情的事,而是彼此的本能。你今日来此也是一样,即使你受过伤,正在经历着不幸,你也只能出于本能而来此,为李重俊也好,为你的儿子也好,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我也一样……”
她冷笑一声,“不一样!至少你曾经得到过。失去了,你仍然可以觉得这只是旁人的错。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过,却仍然要和那个人一辈子连在一起。我恨他如今的所处,也知道他不能长久,可我却不得不来到这儿,为的不过是自己今日能少些纠缠,明日还能如今日一样活着……
她缓缓地跌坐下来,“相王……他不会答应什么的。他肯见我,不过是一点怜悯而已。”
“有灵……”我扶助她,竟难想象她在李重俊那度日如年,受着这般折磨。“我能理解……可相王如今也已千疮百孔,他承受不起,你心里懂得就是,实在不必去打扰他……那年,你肯为他着想,能助他一臂之力,如今也就多忍耐些罢。”
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柔弱而可怜,“那年?那年之后呢?我的苦楚谁能懂?他难道不该见一见……哪怕几声安慰也好。总也让我见一点光,在这世上有个温暖的念想罢?”
我实在不忍厉声,也不忍将她这近乎卑微的念头彻底消掉。这一切无关权谋,有的只是女子的无助,和无声的挣扎。可我还是用力按住了她,“可你知道,你若见了他,武氏,安乐公主,就有了李重俊与相王勾连的把柄。李重俊若真做了什么,相王就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就是不可避免的灾祸……”
“你这么维护他,难道是他的授意?”她斜调眉眼,忍着痛质问我。
我摇了摇头,“圣旨已下,我不会再见他。今日不过是巧合,我路过此处。我不愿看他因着心里的脆弱而犯险,才冒昧拦你的去路。回去罢,有灵,只要我还在这儿,你今日就见不到他……”
“你错了……”她忽然向我凑了近,竟从身下取出一把尖锐的短刀,刺入我的臂膀。
“有灵……”我身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整个人都惊呆了,“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仍是那种幽幽的冷,怀着我无可奈何的绝望,“我是抱着这个决心来的。说了这么多,你也阻拦不了我。”
她见我已疼得厉害,弃我在地,转身道:“你说,可不可笑。你和我,本是两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却在拼命维护着各自的始作俑者。我原本是为自己备的,竟不知成全了你。”
我捂住伤口,将那刀刃拔出,尽力道:“你若真是为自己备的,我也算救你一命。你若是有意要害相王,我不相信你下得去手。我记得你那年的样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替你惋惜。可昔日相王如何,今日太子又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不过是选一人身侧,看刀光剑影。没有谁能护得了我们,也没有谁比谁有更多的仁慈……只有自己……珍重。”
她泪水涌出,不能自已,想要向着门外走去。我抬眼一望,人马已散,素春早已陪着相王离开了此处,方才放下了心。
“我就听这里有客,原来是你?”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自门外掀了门帘进来,向着袁有灵道。我定睛一看,竟是安乐公主。
袁有灵大概不曾想到会遇见公主,连忙拭干了眼泪,行了礼。我也连忙落跪,俯身叩拜。谁都知道,如今安乐公主不可一世,外开府邸,内设官吏,已不亚太平公主之势,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果然在这儿,若刚才相王真的与有灵相见,恐怕怎么解释也说不清楚。
安乐公主看了我一眼,傲慢道:“豆卢孺人?如今该叫豆卢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并未允我起身,一面问着,一面瞪住袁有灵,“你今日出宫,可告了假?怎么眼中有泪,难道是受了委屈?”
“没,没有……今日出宫已向太子妃告假,与豆卢娘子也是……”袁有灵低头回话。安乐公主与太子剑拔弩张,对太子的妻妾自然没有什么好的脸色。
我未等她说完,向前跪了一步,强忍着臂膀的疼,恭敬道:“回公主,奴婢出府后,就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些花草。奴婢从前曾与袁良娣相识,知她素日最喜花卉,于是便想着进奉一些好的供良娣赏玩。良娣只说宫规森严,一直不肯出宫,直到今日才能亲自来挑上一挑。挑罢,又聊了几句闺中琐事,就耽搁了。”
袁有灵见我如此回话,自然知道这最妥当不过,也接着说下去:“太子前日又纳几个新妾,我也无事,就来看看,左不过女子之间口角,难免有些委屈,与豆卢娘子说了一说,倒让公主见笑了。”
安乐公主露出轻蔑的笑意,“李重俊果然扶不起,罢了。本公主还有事,无意与你们多言。豆卢娘子,你既说种些花卉,可有名号?可供应什么人家?”
我知道她是在试探真假,忙道:“‘成丹阁’便是了,前儿个刚为上官昭容的宅子里进了几株时鲜的花卉,都是奴婢亲自种的,若公主喜欢,奴婢也为公主府中奉进一些。”
长安尽知安乐公主骄奢糜费,怎会看得上我所栽种的花朵呢,她似听非听,又左右环顾着四周,好像在查验着什么。当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之上的时候,我有些不自然,却也未曾见她深究下去。
“听说你从前也不怎么得宠,相王府又总是缺东少西,能见过什么好物?上官昭容不过是看得起你,方不嫌弃,本公主却没这个兴致。”
她说完便径自而去,身后的十几个仆从侍婢连忙跟着,生怕有一点服侍不周。贴身内侍的手中竟握着马鞭,若有手脚慢些的宫婢便一路驱赶。袁有灵在原地摇头,可我却真的忍不住手臂的巨痛,跌坐下来,解下早已被鲜血洇湿的裙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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