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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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胥元七十三


      听闻昱王染了风寒,病得厉害,祭祀大典上未见其身影。
      外头人不知道,可昱王府里的都清楚,他们的王爷窝在府里图清净,闲散慵懒,无所事事,啥病没有。
      书房里的炭火最足,那株桂树让嬷嬷照看得好生水灵,较数月前又长了一头,如今被换进了一只黑陶盆里。俞衡既已回来,照料这桂树的活儿自然就交还到了他手上,他不禁感叹这暖和地方就是不一样,早几年在东院养着的时候,虽生得寒碜了些,但也真亏得是没冻死。
      他手边摆着一盆清水,手沾湿了往枝叶上淋,再轻轻揉捻过,用布巾拭去水珠。在大凛这地方,桂树也就是扎根在盆中的命了,盆景讲究,尤其是放在屋里的,他挑着向高处长的枝叶剪了,侧生的反倒选了好的留着。他持着一支燃着的蜡烛,将蜡油滴在断枝上,指头迅速捻一遍。他的动作很慢,却并非是不麻利,整日里闲时多得用不完,他手下的活儿细致,也打发了时间。
      书房静谧,两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偶尔只听见山雀的脆声鸣叫。
      戊宁在案前看书,并不专注,好半晌才翻过去一页,书看着看着,就变成了看人。他索性明目张胆起来,放下书,抵着额,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俞衡今日穿的还是旧衣,身上未披碍事的大氅,因是做惯了的事,一举一动从容自如,指尖上的莹润摇摇欲坠,一抹,就不再滴滴答答了,他手上灵巧细致,该剪何处该留多少,他心中相当有数,然后放下剪子,没放稳,从桌边跌了下去,哐的一声。
      戊宁挑挑眉,才觉得他从容自如,看来也并不是那么回事。
      俞衡将剪子捡起,脸上过分地烦恼,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将后背留出去,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出声:“您别看了。”
      他说完惴惴地等回应,片刻后,戊宁才道:“本王看的是树。”
      俞衡不以为然,悄摸地撇了撇嘴。
      既出了声,话便正好不断了。
      “这桂花何时能开?”
      “快了。”
      “快了是多久?”
      “再过个几年罢。”
      “胡说。”
      俞衡默默笑了两声。
      “唉,”戊宁长长地叹一声气,“娇生惯养。”
      俞衡一怔,知道戊宁说的是桂树,却仍是不免分辩道:“生在中原的便不这样,从前都是尽数种在院落里,风吹雨淋的,照样长得好,到了江南和蜀地就更好养活了,明明是朔凛这地方不养花草……”
      “不养花草,也不养人么?”
      耳后蓦地吹过湿热的呵气,俞衡一个激灵,手中的剪子又是哐的一声,只不过这回是掉在了桌上。
      “您、您怎么脚步没声。”
      戊宁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他身后,悄无声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又是一句:“所以是匀国的东西到了大凛,就都变得娇生惯养了。”
      俞衡差点就要说自己不是东西,幸好脑子转得快,没掉进这坑洞里。他有些恼,脸上不由得又开始热,想来想去仍是不知该答些什么才好,戊宁的每个字他都想分辩,可就怕一开口,又让戊宁揪住话语调侃了去。
      戊宁一臂绕过俞衡胸前,轻轻揭开他围脖一角,轻佻又道:“还没消。”
      若不是顾及他身上有伤,俞衡真会给他一肘子。
      这话让俞衡恼极了,戊宁分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故意这么说。五六日了,该消的早就消了,若不是他日日往上添新的,这围脖早不必戴着了。眼下他脖子上红红紫紫,快消退了的则是隐隐的青黄,总之怎么看都叫人臊得慌。
      “昨夜未换药,王爷若是闲得无聊,不妨这会自个儿将药换了罢。”
      戊宁的唇若有似无地碰着俞衡的耳廓,显得极不经意,轻声细语道:“自个儿?自个儿可换不得。”
      “自个儿如何就换不得,又不是伤在了手上背上。”
      “放肆。”戊宁一下含住了眼前的耳垂,俞衡又是浑身一颤,再不敢轻举妄动,沉默了一会又不甘心,干脆便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了身。
      他搂上戊宁的脖子,将唇凑过去,争取显得势均力敌些。
      戊宁吻得用心,像在品尝什么珍馐,一丝一毫的滋味都被含进口中,吞进肚里,他或轻或重地啃咬俞衡的下唇,舔过他唇齿间的每一寸缝隙,掠夺呼吸后,再渡给他一丝得以撑过去的气息,他将俞衡吻得水淋淋的,唇上润,眼中潮。
      戊宁一笑,忽然想使个坏。
      他托上俞衡的大腿,冷不防地将人一抬,俞衡便坐在了身后的桌案上。
      这桌案是要矮上不少的,坐在上头同站着其实也无多大分别。可俞衡显而易见地慌了,脸上来不及红也来不及白,挣着就要下地。
      戊宁哪里能让他如愿,他两臂撑在桌案边,死死堵着俞衡的去路。红终究是赢了白,那张脸上就快能滴出血来。
      “你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害臊了。”戊宁低垂眼眸,极近地盯着俞衡颤动的一侧眼睑,轻声道:“怎么,这么喜欢本王这张嘴?”
      俞衡的神色一时间异彩纷呈,他心里急于辩解,嘴上却无言可辩,很快便要恼羞成怒。
      戊宁心情大好,唇边噙着笑意,“喜欢便喜欢么,有何不好承认的。”
      其实那后来俞衡怎么都没让他再用过嘴。他也不知俞衡是在端着个什么劲,那一回瞧他的样子,不也舒坦得很,男子么,这点滋味他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些身份礼教的规矩,他都不觉得那有什么,到头来却是俞衡在自持,像是什么滔天的罪孽,绝不可再犯似的。
      戊宁不打算继续作弄他,刮了刮他的鼻梁道:“换药罢。”
      回了圜州,乌毒之事更是神不知鬼不觉,连霜玉都没能知晓戊宁身上带着伤,俞衡总在深夜为他料理伤处,带着乌血的秽物一夜烧得干净,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可如今,已不仅仅是换伤药那么简单了。
      俞衡总算明白了为何这伤从不见好。戊宁有一只细匣子,里头垫着一块白绸布,布上插着乌黑的针,如今只剩小半拉,约摸还有十来根。俞衡小心地取出一根来,带血的伤处本就是破口,都不用再刺,只要挨上血,针上的乌黑竟能逐渐褪去,像是被吸走了似的。
      俞衡嘲弄地想,戊宁倒说了回真话,这毒还真就是毒针给下的。
      接着便是清血、上药,俞衡早已熟能生巧。他不知道这伤的用处是什么,但他想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理解。
      “这伤何时能好?”俞衡一改沉默,套用戊宁方才的问话来问他。
      “快了。”戊宁便也像他一般答道。
      “快了是多久?”
      戊宁沉默不语,片刻后转而有意调笑道:“你心急了?”
      俞衡知道戊宁又在意指什么,可他无意玩笑,正了正脸色。
      戊宁看着他,神色也逐渐归于平淡。他接过俞衡手中的药罐,自己草草倒了些粉末,穿上衣衫,便与常人无二致。
      气氛就因这么几句话变得槽糕。俞衡捏紧双手,能看出是忍了又忍,终也只是识趣地不再多问,压着心中的焦躁收拾污秽。
      他站在火盆前将东西烧了,没一会,戊宁从身后抱住他,垂下头来,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别跟本王耍性子。”
      “小的不敢。”
      “你有的时候,若是耳聋眼盲就好了。”
      “小的还不够耳聋眼盲么?”
      戊宁捏过他的脸颊,有意显得不悦,正要吻上去,让俞衡一扭头躲开了。戊宁眸中一沉,将人转过来说道:“非要惹怒本王你才高兴?”
      俞衡眸中也乱,他张了张口,却是哑口无言,一垂眼,一副伤了心的神情。
      戊宁让他给气笑了,没了法子,无可奈何道:“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俞衡是浑然不觉的,闻言疑惑的同时又恼道:“小的哪里委屈了?”
      “好,你不委屈,是本王错怪你了,本王给你赔个不是,所以你呢,也别跟本王耍性子了,成不成?难得闲逸一段日子,你能不能安生些?也让本王安生些?”
      俞衡皱起眉,戊宁的话听着怪里怪气的,显得他多无理取闹似的,“您、您别这么说话。”
      “那你想本王如何说话?”
      “……”
      “今后本王自行换药,换药时都背着你,你也真真正正聋一回盲一回,各退一步,行了罢?”
      “王爷觉得这伤事小是么?”
      “伤不是大伤。”
      “但事是大事。是,您有您的分寸,您有您的计划,那您可知小的这两个月来每回见着这伤心里是什么滋味?可知小的回回瞧见您脸色不好心里在想什么?”
      戊宁静静地看着他,叹道:“本王不知道。”
      “您当然不知道,您只知道让小的不必担心,小的除了等着您、让您护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您离开圜州时好好的,如今带着伤回来,日日一根针,却还得哄骗小的说快好了,王爷,您口中能有一句真话么?您糊弄小的或是索性避而不谈的时候,您真以为小的能安心么?”
      寂静无声,戊宁好半晌才开口:“俞衡,你有不想让本王知道的事么?”
      俞衡不语。
      “有罢。”戊宁盯着他,“本王同你从来就未坦诚相待过。”
      “主子同下人有何好坦诚相待的,小的猜不着您的心思就对了,能探着您的喜怒已经算小的的本事了,该听话时听话,该闭嘴时闭嘴,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小的这样一个祸患,不给您惹事,不给您添麻烦,就是在帮您了,可小的从头到尾又做错了什么?啊?您是不是要说您的伤同小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小的不必那么看得起自己,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小的来告诉您有什么关系,”俞衡指着自己心口,“这里疼,您中毒、流血,眉头都不皱一下,您不知道疼,小的知道疼,这儿疼,却还得装作不疼。”俞衡激切地说着,愈说还真就愈委屈,他喘口气冷静了一下,道:“反过来,您就更不必知道小的在想什么了,小的不过就是个下人,您根本也不在乎。”
      戊宁字字句句听完,出奇地平静。他想起了剌丹城里的那间黑屋子,那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俞衡可能是病了,可能是让他关疯了,可无论是怯弱的、敏感的,还是现下在顶撞的、讥讽的,抑或将来更加失常的俞衡,他想他都会喜欢。
      他体会到了一种扭曲的快意,是他将他变成这样的,那件能证明俞衡与他是密不可分的事物,他想他终于找到了。
      戊宁抚了抚俞衡的脸颊,问:“说出来,舒坦一点了么?”
      俞衡眼中赤红,恨恨瞪着戊宁,咬牙切齿道:“没有。”
      “那好。”戊宁神色毫无变化,语气却变了:“你前头说的,本王无话可说,可最后一句,你知道本王为何让你给母妃磕头么?”
      俞衡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不知戊宁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他迟疑道:“除夕?”
      戊宁意味不明地一笑,“是啊,除夕,多亏了除夕是不是?本王让你给母妃磕个头,还得挑日子。”
      俞衡拧着眉头,“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俞衡,在你眼里什么叫在乎什么叫不在乎,看来本王确实是不知道。若你觉得你磕的那个头仅仅是因着除夕,那便如你所说罢,本王不在乎。”
      戊宁撂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几乎是剜了他一眼,蓦地就放开他了。
      俞衡觉得不可思议,心下连连失笑,戊宁生气,戊宁还生气?他凭什么生气?
      他的心告诉他,快去认个错,快去服个软,否则有他后悔的,可他不受控地追上去,逞着口舌之快,不依不饶道:“您把话说清楚。”
      戊宁冷淡地看着他,不言语,只是看着他,看得俞衡渐渐对自己生了疑。
      忽然,他的眼睑、睫毛,连带着眸子、神色,全都一晃,异色自他脸上一闪而过,“您……”
      戊宁的眼神依旧冷淡,话语亦是冰冷:“你没必要知道。”
      有什么东西在四处乱撞,撞得俞衡的心一胀一胀地发颤,他怀疑,他心虚,他不敢置信,着急却拙笨地看着戊宁,不知所措。
      而戊宁想必是真的动了怒,既不怜惜,也不近人情,反倒勒令道:“出去,本王现在不想看见你。”
      “王爷……”
      “出去。”
      俞衡不动,他怎么可能出去,怎么可能在眼下这个快要拨云见日的节骨眼上出去。
      “来人。”戊宁耐性全无,不同他耗着,唤道:“回西院,备暖阁,衡侍卫今日在书房闭门思过。”
      外头的下人连忙应下,讪讪地看了后头神情落寞的俞衡一眼,略有咋舌,这是……闹过火了?
      俞衡心急又无助,懊恼又沮丧,百感交集,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屈着,难受得要命。
      他眼睁睁看戊宁走了,怕适得其反,强忍着不去追。
      他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明知会后悔,却没想到后悔来得这么快。他蹲下身抱着头,低吼了一声,暗骂自己。
      笼罩在昏暗中的眼却悄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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