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

　　“小扒手”陈云生猫在饭店对面的商铺篷布下躲雨，一边抽烟一边朝旁张望。
　　白小宝怀里抱着两个烤红薯跑到近前，抹了下短发上的雨珠，抱怨道：“这雨啥时候是个停！”
　　陈云生从他怀里抢过一个大点儿的红薯，迫不及待地剥了皮就往嘴里放，刚咬一口便将嘴膛子给烫了。
　　“烫死你！饿老鬼！”白小宝幸灾乐祸地笑骂。
　　陈云生说话都不利索了，“饿啊！阿月哥倒是个自上楼吃了，咱们又淋雨又喝风的！”
　　白小宝撇一眼街对面守在饭店门口的日本兵，劝道：“你别怪月哥，还不是那帮小日本子不让咱进去！”
　　陈云生狠狠呸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啃了口红薯。
　　咦？白小宝茫然地看向对面的街道，招呼同伴道：“那是……月哥？”
　　陈云生一看，只见密雨中，身穿墨绿色西服的阿月正架扶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快步朝街道南面走。
　　“月哥！”陈云生大喊一声。
　　阿月仿佛没听见，脚步反而更快了。
　　两个小伙子懵了，也顾不上啃红薯，立时便要追上去一问究竟。
　　正当他们跑过街道，一直守在饭店门口的日本兵莫名紧张行动起来，一些人端着步枪冲上二楼，一些人则冲出大门，将来往的行人全部拦下。
　　陈白二人运气显然不好，两个人被拦个正着。
　　眼见被拦下的老少男女被日本兵挨个搜身，陈云生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起来。
　　正当搜身的日本兵准备朝这后生动手时，只见一条人影夺门而出，径直跑到两个小伙子面前。白小宝定睛一看，惊得讲不出话来。
　　只见来人高高的个子，白衬衣外穿一件墨绿色马甲，正是金枪阿月。
　　“自己人。”阿月朝日本兵比划个手势。
　　见伊藤大佐的宾客认识拦下的两个中国人，原本要搜身的日本兵便识趣的让开了，那些拦人的兵也撤了下去。
　　“……月哥，刚才你不是……”白小宝蹬大了眼，似乎说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阿月将手朝陈云生一伸，“枪！”
　　陈云生定定的看着阿月的脸，这才反应过来，将之前阿月交给他保管的金枪交还给主人，喃喃地说：“阿月哥，刚有个人穿的衣服和你一样呢……”
　　阿月将枪握在手中，低声道：“往哪边去了？”
　　陈云生犹豫着朝南面一指。
　　阿月嗯了一声，吩咐道：“你们先回。”
　　说罢，便朝南边追去了。
　　陈云生和白小宝呆愣在原地，看着阿月逐渐消失的背景，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啥情况啊？”陈云生默默地啃了一口红薯。
　　“我们刚才是不是眼花了？”白小宝抹了抹眼睛上的雨水，忽然想起什么，问陈云生说：“刚才你怕啥？”
　　陈云生一愣，“啥？”
　　“刚才小日本子要搜你，你怕啥？”
　　“没有啊！”
　　白小宝冷眼一指他裤腰，“藏啥了？我都看见了，刚才你一直捂着呢！”
　　陈云生急忙护住，“关你屁事！”
　　“给我看看！”白小宝上手便抢。
　　争抢中，一个圆圆的粉白粉白的事物从陈云生身上掉落下来。
　　白小宝捡起来一看，只见是一个女人用的胭脂盒，不禁嘲道：“你好这口？”
　　陈云生抢过骂了一声，解释说：“我捡的！”
　　“哄鬼呢！”
　　“真是捡的！”
　　“这东西可贵，马路上能随便捡！”
　　“饭店门口捡的，不服啊！”
　　白小宝啧啧道：“算了，管你偷的捡的。不过你要这东西有啥用？”
　　陈云生得意道：“送我相好的！”
　　“光棍”白小宝翻了个白眼，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薯。

　　石头湾码头。
　　落雨的夜晚，值守的工人都躲在屋子里睡觉，码头上一片清静。
　　不起眼的角落，一处废弃数年的破旧仓库，今晚，亮了灯。
　　从破旧木板缝隙挤进的风，将仓库屋顶落下的一盏昏暗的灯泡吹得来回轻轻晃荡。
　　淳墨岚累得摊坐在地上，漠然地看那摆动的灯泡，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脱掉内外湿透的丝绒西服，淳墨岚从衬衣口袋里摸出半湿的“好运牌”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呼~
　　鼻腔喷出两股烟雾。
　　看着墙角被捆成粽子的黄靖森，洪门杀手浓眉微蹙，心头默默计划应对的办法。
　　有那么一刻，他十分后悔没有及时做掉黄靖森。
　　但此时便有最好的下手机会，他仍踌躇，所以，显然阻碍他的并不是阿月或日本人，而是他自己。
　　“千万不要弄死他！”
　　阿月关切紧张的模样浮现在脑海。
　　淳墨岚用掌根敲打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淳墨岚，你是疯了吧！杀手内心嘶吼。
　　现在就杀了黄靖森！就算阿月追来，大不了一起将他除掉，到时候便没人知道你是杀黄的凶手……
　　淳墨岚眼中蒙上一层狠辣，一柄精巧的银色飞刀握入掌心，杀手起身朝黄靖森走去。
　　黄家二公子仍是晕厥，倒在积灰的地上一动不动。此时这位公子哥嘴里被塞了破布，头上套了一个装米的布口袋，以防止他醒来看到袭击者的样貌。
　　就在淳墨岚准备割开黄靖森喉咙时，仓库内闪进一个人影，冲上前将淳墨岚一把推开。
　　淳墨岚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的男人，隐怒不语。
　　阿月撇了眼地上的人，上前一把拉住淳墨岚手臂，将他拽出仓库，直到在外面寻到一处能避雨的地方才松手。
　　雨下得更密了，淅淅沥沥的，叫人心乱。
　　阿月双手插腰，背对淳墨岚看向码头漆黑的江面，等着淳墨岚主动解释一切。
　　但淳墨岚此刻已然有了觉悟，他决定最后给阿月，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淳墨岚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阿月冷笑一声，慢慢转过身来，说：“还是不肯讲？”
　　呵，淳墨岚怅然一笑，“讲了，你就不会再阻拦我？”
　　“他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冤无仇……可是，他是中国人的敌人。”
　　阿月茫然。
　　“黄靖森亲日之举动，你我共见，若留此人，于国家于人民，恐有害无利。”
　　阿月恍悟，联系到淳墨岚洪门的身份，猜道：“日本间谍、亲日者，是否，是你来上海的目的？”
　　淳墨岚脸色一绷，握刀的手紧了紧，并不否认。
　　阿月不禁竖起拇指，讽道：“淳墨岚，你藏得够深！”枪手上前靠近杀手一步，话音一转，道：“要是我还是不让你杀黄，你是不是要先杀掉我？”
　　淳墨岚唇角一挑，“你试试。”
　　医学生冷漠的神情让阿月感到陌生，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
　　“让我想想……”阿月低眉思索一会儿，续道：“黄靖森同日本走得近，这是全上海长眼睛的都清楚的事情。若他死了，我是说，要是他在今天死了，外界可能会将罢工和他的死联系起来……上海工会头一个，就会成为你的替罪羊！黄荣到时一定会将工会一查到底，领头的吃了霉运，罢工可能就弄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阿月又朝淳墨岚走近一步，将那男人逼退至破旧的木墙，然后用一种询衅的口气说道：“我听说，这次罢工提出的条件，是让政府批准永久不许日本介入上海能源的生意，所以，你认为这罢工是继续好？还是结束得越快越好？”
　　罢工的起因和诉求，上海滩每家报纸都写得清清楚楚，淳墨岚是了解的。
　　只是，此时全上海甚至全国的普通民众，都不会知道，正是这位洪门致公党人打探到第一手情报，转而由洪门在汉口的组织将消息扩散到上海，才引发了此次罢工。是以，罢工当然是拖得越久，闹得越大，越有与政府谈判的筹码。
　　不得不说，阿月一翻推测，是有迹可寻的。
　　这位□□上的江湖人能有这等眼界，超出了淳墨岚对阿月这个人的认知，与阿月同样的想法涌上心头……他，是不了解他的。
　　也许，今天并不是结果黄靖森最好的时机……
　　的确，因为阿月的劝说，淳墨岚产生了动摇。
　　可他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他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劝服自己妥协的理由，以避免最后，对阿月的杀心。
　　淳墨岚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叹一口气，贴倒在湿透的木墙。
　　“可是，现在人在叶家的仓库里，你怎么解释？”淳墨岚问阿月。
　　“我会想办法。”见淳墨岚不再坚持，阿月也松了口气。
　　“现在呢？”
　　“你回家，这边我来收拾。”
　　淳墨岚眼中流露一丝感激，意味深长地说：“你这样帮我，可能会惹上麻烦。”
　　阿月咄笑一声，“你要是杀了黄，我，还有叶老板都会惹上麻烦……所以，你不用谢我……回吧……”
　　阿月拖起淳墨岚手臂，催促他离开。
　　“你绕那边出去，那边没人守。”阿月指向仓库一角。
　　淳墨岚朝他指的方向走出几步，却是停驻。
　　雨幕中，他慢慢转身，朝那枪手说道：“我……不能再留下了……”
　　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淳墨岚心里想着，鼻子，有些发酸。
　　阿月心头一动，质问：“你要离开青帮？”
　　淳墨岚莹亮的眼中流露一丝无奈：“也许，我会离开上海……”
　　淳墨岚此言，并非“苦肉计”博取阿月同情，以让其保守秘密。
　　实际上，在今晚刺杀行动发生前的八小时，淳墨岚已经从“浦江日报”上接收到上级要求他暂停在沪全部行动的指令，并且，随时要将他调离上海。
　　这意味着，淳墨岚刺杀藤田武藏和黄靖森的任务可能随时被收回，或转作他人，而导致的直接原因，便是他洪门中人的身份已经暴露。这对组织是极为不利的。
　　这是淳墨岚从未遇见过的挫败，最令他懊恼的，是至今他仍不知道出卖他之人！当然，那个人绝不会是阿月。没有理由，只因淳墨岚在感情上，相信那男人。
　　今晚的行动，其实是一次违抗上级指令的擅自行动。
　　因为淳墨岚不甘心长久的努力化为乌有，便想通过刺杀黄靖森将功补过，以求能留在上海继续执行任务。
　　但，他还是失败了。
　　淳墨岚神情中的颓然，让他整个人笼上一层落寞。
　　阿月试探着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会出卖你？”
　　呵~淳墨岚苦笑着摇头。
　　“叶小姐怎么办？”
　　“……她还有你……”
　　“她喜欢的是你！”
　　“如果有机会，替我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喉间若梗，阿月忽然意识到，对那男人不舍的，其实是他自己。
　　这般的感觉，让这位惯于保持冷静的枪手，促不及防。
　　借着不远处穿透到此的微光，阿月看见淳墨岚朝他张开了双臂。
　　阿月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动。
　　淳墨岚露出阿月熟悉的微笑，淋着雨，一步步朝阿月靠近，两个人短暂的对视后，淳墨岚双臂揽过阿月肩头，将对方拥在怀中。
　　阿月的胸口没来由的狂跳，和刚刚在和平饭店的反应一样……
　　这是一个告别的拥抱。
　　阿月剑眉微拢，徒增伤感，抬一只手轻抚在淳墨岚浸湿的后背。
　　两个人在雨中相拥伫立，各自心怀遗憾。
　　良久，淳墨岚在阿月耳边轻叹着说：
　　“再见。”
　　淳墨岚放开阿月，快速转身朝离开，甚至没让阿月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干脆决绝，反教淳墨岚如释重负……离开，他便再不用克制，再不用逃避了……
　　阿月痴痴地立在雨中，良久，未动。
　　可明明，这一刻，他想要挽留那渐行渐远之人！
　　天空飘落的雨丝迷离了双眼，却清晰了思绪。
　　阿月终于明白，每次面对淳墨岚时，心底那蠢蠢欲动的感觉是什么……
　　他脱力般地退出几步，背靠在适才淳墨岚靠过的木墙，整个人像是沉溺于深深的水中，想要挣扎，却失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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