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失而复得的暗恋成真

　　何屿篇

　　1

　　他经历过上场前的黑暗。这是他熟悉的地方。候场的化妆台，四面八方的灯。四周总是围满了人，所有人都看起来一头雾水，所有人都忙到晕头转向。

　　和他们一样，这是他的工作场所。他们联合起来，制造一个美妙的、令人沉醉的幻象。这份工作把他变成一个展示品，附着着很多其他的情绪。喜欢，崇拜，向往，迷恋，欲望，憎恨，厌恶，仇视，冷漠。

　　他的脸被隐藏在精致无痕的妆容下，身体被隐藏在精挑细选的服装里。他离开化妆台，离开围在身边的人群，走向黑暗的后台。

　　这是他走过无数次的路。他调整好全身的状态，准备好亲和的微笑。没有人能看到他，所有事情都尚未发生。

　　舞台前有刺眼的光，伴随着灼热与无所遁形。他知道舞台的下方，坐着一排又一排的陌生人。他知道，他们会发出声音。惊奇的，赞叹的，欢喜的，冷淡的。他们之中，有喜欢了他很久的人，有讨厌了他很久的人。而更多的，是知道他的名字，对他漠不关心的人。

　　名气。他知道。他会在街上被人认出来被要求合影，会在微博上被子虚乌有的事挂上热搜。他会被完全不认识的人夸赞，也会被完全不认识的人咒骂。尽管他什么都没做，还是会陷入毫无头绪的争吵当中。他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爱”与“维护”，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与他无关的胜负欲。

　　等待的时间不会很长。作为专业的演员，他已经习惯那些走上舞台的信号。他迎着暴露一切的光亮，露出熟悉的、已成为身体记忆的微笑。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被光刺痛。他朝着黑暗的台下招手。他对着所有的陌生人展示自己。他已经做好准备，站在无所遁形的灯光之下，接受全然陌生的喜欢，崇拜，向往，迷恋，欲望，憎恨，厌恶，仇视，冷漠。他们从一支支利箭，变成一个个符号。他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他已经习惯了欢呼之下的疯狂。迷恋之下的需索。由爱生恨的仇视。然而，从幕布拉开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另一个名字。这是他在舞台上的身份，是戏剧为他再造的另一个躯壳。这个全新身份的命运是已被写好的，由他演绎并掌控的。这让他感到解脱与自由。

　　*

　　三小时后，场次结束。这是他参演的第59场，是他成为的第12个角色，是他远离大众视野的第十个月。

　　是李伊林离开他的第501天。

　　*

　　下班回到家中，已至凌晨。冲完澡，把头发吹至半干，他窝进沙发用手机打开社交媒体，去看李伊林的主页。

　　今天她没有更新。最新一条帖子停留在三天前，她跟随一位女性卡车司机去往边疆，实时记录她的生活。她们吃住都在卡车上，从安徽将汽车拉去霍尔果斯做出口。她的长发已被剪去，长度只到肩膀。在条件艰苦的运输途中，一切生活需求都被降到最低。

　　她所有的家当被浓缩进一个庞大的双肩包里，除了洗漱与换洗衣物，必不可少的是暖水袋与热水壶。

　　是11月的天气，接近边境的北方已到零下。沿途都只是毫无生命体的大片戈壁滩，车上所有能耗都要节约使用。她们经过大雪纷飞的夜晚，也遭遇过突然之间的天降冰雹。更多的是毫无预兆的大降温。在宛若孤岛的大卡车上，棉被、羽绒服都不够用，在手机镜头前的她捧着热水袋，耳尖却依然被冻到发红。

　　她的更新频率控制在一周两次，是一些沿途实时片段记录。每两周会有一篇完整稿件，从一个切面讲述正在体验的职业历程。她的文风变了，更加冷冽，厚重，以旁观姿态剖开事物表象，手术刀般精细游走在对话与故事之间，让每个人精心掩盖的无解困境毫无保留，浮出水面。

　　这一年的漂泊与劳作也让她的外貌发生变化。曾经精致白皙的面容变得粗糙，颀长身材越发消瘦，有时从视频中远远望去，已分辨不出性别。有时她也会录一些视频与读者对话，出现在镜头里的人素面朝天，毫不掩饰长途跋涉与辛苦劳累造成的损耗。只是那双眼睛，那双透过屏幕注视着他的眼睛，依然像狐狸一样，专注，灵动，美丽，明亮。

　　*

　　今天没有等到更新。他倒回去看之前内容。教师，保洁，菜场小贩，工人，垃圾处理工，月嫂，群演，超市收银……她已走遍数十个城市，体验并记录了29个职业。她的账号粉丝已经超过百万，但无法私信，也从不回复评论。一开始，有大批人对她持有恶意，在评论区刷她作秀上瘾，被利希斯开除、被大明星甩掉，又开始装可怜博眼球。她不删评论，更不回应，只照常更新。渐渐的，这种声音消失了。有很多人开始在评论区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看到了，会默默点赞。但这并不会影响到她的下一条更新内容。

　　她就像俗世中的西西弗斯，为自己制定好了计划，去推动永远见不了光的巨石。一天又一天，一字又一句，她建立一个属于她们的社区。那些平日不被看见的、不被理解的、不被尊重的、不会成为荧幕主角的她，在李伊林的小荧幕里，成为位于最中央的讲述者。

　　他很喜欢一条高赞评论。“在你这里，我记住了每一个她的名字。看见她们的同时，我看见的是被隐形的我自己。”

　　*

　　她从未提过「何屿」这个名字。只是在他生日时，她会发一条只有图片没有文字的空白帖。去年，她发了一条雪中红枫。今年，她发了一条自己的背影。穿的是他曾亲手给她穿上的，属于「何屿」的衣物。

　　这张背影，她发送在他生日的零点零时。他在手机屏幕前长久的凝视她的背影，阻止不了的想念她，怨恨她，理解她，爱着她。

　　*

　　他总是想让自己忘掉李伊林离开的那段日子。从混沌的沉眠中醒来，只有经纪人陪在身边。他被告知，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如果再不醒来，方华或许会把他转移去私人医院。

　　一开始，他认为伊林是去上班了，想给她发微信自己已经醒来，让她不要担心，今晚回来一起吃饭。但是他找不到自己的手机。经纪人告诉他，她已经离开了。

　　*

　　那段时间，他哪里都不去，只在家里待着。助理在客房住下，和管家一起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的手机被助理收着，一切必要事项会当面告知。他知道，这是方华在强制他切断联系。尽管他再一次陷入无知无觉的抑郁，但讽刺的是，他的睡眠状态却恢复正常，没有失眠，更不再嗜睡。他的愤怒、抑郁、孤独，与他的健康作息齐头并进，荒诞可笑。

　　他对她的愤怒持续了整整两周。不被准许使用手机，他就在脑中构想。他构想后悔的她，构想孤独的她，构想等他拿回手机，里面全都是李伊林发给他的日思夜想。他构想下一秒她就会推门进来，他才不要理她，而她会像热恋时那样，单膝跪在沙发前，充满宠溺的吻他，温柔的请他原谅。

　　他会原谅她。只要她推门进来，他就会原谅她。他会告诉她，不要把命运对他的诅咒揽到自己身上。失眠，嗜睡，都只是他的问题。也不要再去考虑「明星何屿」对她造成的负担，他会去做一名两点一线、远离声名的话剧演员。在那段热烈迅疾的恋情中所出现的一切问题，都会不复存在。只要她回来，只要她推开那扇从未对她关闭的门，他就能原谅她，拥抱她，亲吻她，掏出正在跳动的心告诉她，自己依然属于她。

　　*

　　他等了她501天。看着她不断出现在曾经被舍弃的社交平台里。看着她变得黑瘦，坚韧。看着她离何屿越来越远，离曾经的李伊林越来越近。

　　他知道，现在的她过得很好。她逃出了围困其中的金丝牢笼，也不再与「演员何屿」带来的侮辱谩骂有任何关系。她完全专注于真正想做的事业，并将它做到力所能及的优秀。或许在她的世界里，何屿，已经变成了一个只会被缅怀的名字。在他生日时怜爱的纪念一下，在粗粝环境中稍稍记起曾与他共度的日子，而后埋头向前，继续赶路。

　　这就是他所起的作用。

　　*

　　想到这里，他的情绪又开始变坏。

　　他不再看屏幕里的李伊林。熄灭手机关掉壁灯，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孤独像一种隐秘的、没有解药的疾病，在安静中包裹着他。

　　曾经他以为已经逃离这种黑暗。曾经他认为，他有了可以对抗一切的资本。曾经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她。曾经他认为，她是名为“爱”的终极解药。

　　曾经他可笑的认为，他已拥有一切。

　　曾经。

　　现在，他的生活健康，睡眠规律。就像从未失去过什么。

　　在她离开后的第三周，他的愤怒消退，沉没进看似平和的抑郁。他消沉，麻木，情绪状态差到无法进食。不是悲伤，更没有痛苦，只是麻木。

　　那时还是盛夏，明净高窗外阳光明媚，绿意葱茏，他却了无生气。不想见人，更不想见光。每日每夜，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变成一滩烂泥。

　　助理拿他没办法，只能每天给他备着营养粥，维持他的身体机能运转。方华每天来看他，跟他说任何话都得不到回复，只能坐在床边看着他叹气。她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毫不掩饰的迁怒她。

　　他认为他会就此消沉很久，他认为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事物持有兴趣。然而，这种通过情绪所影响的麻木对抗，也只持续了短短一周。

　　李伊林离开一个月后，他心里的伤疤就已慢慢愈合。

　　他不再感到痛苦了。

　　*

　　情绪回归冷静之后，方华坐下来与他聊了很久。经纪人详细描述伊林走前的种种表现，告诉他，她的离开是因为不想让他再度陷入嗜睡，也不想把利希斯对她的恶意，以他们的关系为介质，不停投射在何屿身上。

　　离开他之后，曾经的恋人并未与方华断联。相反，她会同步自己的一切动向。所以他知道了，她已从利希斯辞职，正在规划接下来想做的项目。

　　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看起来平静非常。看他的情绪趋于稳定，方华将手机还给他，劝告他暂时不要联系李伊林。因为伊林走前与她达成协议，会告知之后所有动向，前提是，经纪人确保何屿不会以任何形式联系她。

　　*

　　何屿知道，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的确，不想与他再产生任何干系。

　　面无表情的他坐在沙发上，听着方华的陈述，一言不发。他又开始生气。主动离开的李伊林，认为他还会主动上前联系？

　　他沉默拿回手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所有联系人目录里找到李伊林，全部删除。

　　方华对此感到无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清空与深爱之人的一切痕迹。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安慰性的拥抱他。

　　“好在，你的睡眠状况终于恢复正常。”她说。

　　这句话让他冷笑。从失眠，到嗜睡，就像一场闹剧。

　　他的反应让方华尴尬。她僵硬松开他，生平第一次，她不知该与亲如姐弟的何屿说些什么。

　　“我相信她只是暂时离开。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她的动向我都会同步你。”

　　叮嘱了最后一句，这个宛若亲人的人，也离开了他。

　　*

　　是了。恋人的离开，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方华的离开，是为了他的情绪着想。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都是被诅咒的他自己。

　　何屿回到卧室里，关上窗帘，蜷进床铺。

　　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再闭上。

　　那扇已关上的门，不会再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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