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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7 章
中秋前两日,四少爷提前抵达沪上,他特意早到了几日,需与书瑜敲定最后细节,也要等等还要交接工作的四小姐书珲。
码头上接到四小姐那日,是个阴沉的午后,黄浦江的风带着潮湿的腥气。
当那个穿着浅灰呢子大衣、手提旧皮箱的纤细身影独自穿过喧嚣的人流走近时,常书瑜几乎没能立刻认出来。
记忆里的四姐姐,还是离家前那个模样,带着学生气的蓬勃与些许娇憨,眼神清亮,说话语速快,笑起来眉眼弯弯。
而眼前这人,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
脸上脂粉未施,肤色是南方日光长期熏染后的小麦色,唇色很淡。
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秋日的深潭,波澜不惊地望过来,隔着几步远,微微颔首,唤了一声:“阿瑜。”
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褪尽了少女的清脆,添了几分略带沙哑的沉静。
“四姐姐。”常书瑜上前,握住她的手,手并不细腻,指腹甚至有些薄茧,像是常年接触电报机留下的痕迹,“路上辛苦了。”
“还好,海船还算平稳。”书珲答道,目光在常书瑜脸上停留一瞬,很快又礼貌地移开,转向旁边含笑等候的常景蕤,点头致意,“四哥。”
去往入住的酒店路上,四小姐坐姿很直,却不僵硬,目光大多落在车窗外的街景,偶尔回答的问话,言简意赅,谈及羊城的工作,只道:“译电而已,枯燥,但能知晓许多事。”
对于她这些年外在吃的苦只是轻描淡写的略过,提到家里生母和五小姐,眼里才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劳阿瑜年年转信,她们安好,我便安心。”
她安静地存在着,周身却有一种历经沉淀后的疏离与自持,像一株在风雨里默默扎下根去的竹子,褪去了青嫩的柔韧,显露出内里的筋骨。
书瑜感觉到四小姐这些年肯定经历了不少事情,不然不至于变化如此之大,但想来四小姐是把那些困难化成了养料,才蜕变成今天这番模样。
到了酒店房间,四小姐放下皮箱,从箱盖内侧的夹层里,取出一个以油纸仔细包裹的扁平方匣,双手递给常书瑜。
“阿瑜,这是我这几年来,利用工作之便,私下整理抄录的,关于南洋尤其是英属马来亚、荷属东印度群岛的经贸条例、港口关税、主要物产输出动态,还有……一些当地华商与殖民当局关系的风闻纪要,可能粗陋但愿对此行有些微用处。”
常书瑜接过,解开细绳翻开最上面一册以工整小楷誊写的簿子,里面信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甚至有些信息旁还用红笔做了只有他们自家人才懂的简略标记。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需要经年累月的留意、筛选与记录。
她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四小姐,对方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坦荡并无甚波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一刻,书瑜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气质沉静内敛的女子,早已不是在宁城那个热血冲动的女孩儿。
在羊城那个中外混杂、信息奔涌的前沿之地,在电报局那滴滴答答的电波声中,她已用自己的方式,悄然成长为一个有着独立判断、缜密思维和家国情怀的“同行者”。
常书瑜合上册子,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与感激:“四姐姐,这份‘手信’,比什么都珍贵,这趟南洋之行有你相助,我心安许多。”
常书珲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却瞬间冲散了些许她周身的清冷疏离。
“我能做的有限,只盼不拖累你与四哥的正事。”她顿了顿,望向窗外上海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补了一句,“国难当头,我虽力薄,也知匹夫有责。”
十日后
“海晏”轮鸣着低沉汽笛,缓缓驶入新国港时,湿热的、带着咸腥与香料混杂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常书瑜立在甲板栏杆边,一身月白色暗纹旗袍,外罩薄纱开衫,颈间一串润泽的珍珠,打扮得如同任何一位前来考察商业或避暑的体面华人女士。
身后半步,是同样衣着利落、神情专注的常景蕤与常书珲。
码头上人群熙攘、肤色各异、语言嘈杂。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高耸的起重机、堆积如山的货箱,以及远处殖民地风格建筑的尖顶,心下却已将那几处与资料中记载的、可供“特殊用途”的私人泊位对应起来。
接风宴设在皇家莱佛士酒店的长廊酒吧,做东的是常景蕤那位同学,姓陈祖籍闽南,已是南洋第三代侨商,家族生意涉足橡胶、锡矿与航运,在当地颇有些根基。
陈少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席间谈笑风生,介绍着本地风物与商业机会,言谈间对常家这位“女当家”的魄力与见识,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恭维。
书瑜含笑应对,言辞谦和却不失分寸,只将话题稳稳控制在“拓宽家族生意渠道”、“考察南洋新兴市场”之上。
她称赞本地橡胶品质,询问种植园管理细节,对糖业也表现出适当兴趣,却绝口不提“战略”、“物资”等敏感字眼。
偶尔与侍者或路过相识的陈氏友人点头致意时,她的目光会极快地掠过对方,捕捉那些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打量。
她知道自己一行人踏上这片土地,便已落入某些视线之中。
殖民当局的、其他洋行的、本地各路势力的,或许还有……倭寇商社的。
这里的水,远比沪上更浑。
次日,前往北马橡胶种植园的行程正式开始,常书瑜戴了宽檐草帽与墨镜,坐在车内,沉默地望着窗外连绵无尽的橡胶林。
乳白色的胶汁沿着割线缓缓滴入椰壳碗中,当地工人肤色黝黑,赤着脚在林地间劳作。
景象原始而富有生产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略带酸涩的生胶气味。
她下车,婉拒了园主提供的遮阳伞,亲自走进林地,低头仔细查看胶片的成色与厚薄,间或以英语提出几个相当专业的问题,关于单株产量、病虫害防治、干燥工艺。
姿态认真得像一位最苛刻的买主,常景蕤在一旁补充着与美国市场对比的数据,常书珲则默默记录,偶尔用当地土语与身边一位老工头低声交谈几句,换来对方略显惊讶的详细解答。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考察橡胶园,参观制胶工坊,访问几家规模不等的糖厂,公开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常书瑜表现得既热心又谨慎,多次在谈判桌上因“价格”或“远期交付保障”而踌躇,与陈氏家族及其他潜在供应商的拉锯,也做足了姿态。
所有明面的接触、洽谈、意向,都严格遵循商业逻辑,即便被详查,也难挑出太大错处。
然而每当夜色降临,回到下榻的、由陈氏安排的幽静别墅,白日的喧扰散去,另一套运作体系才悄然启动。
常书珲房间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她凭借在羊城积累的敏锐与私下发展的隐秘渠道,筛选、分析着白天接触到的庞杂信息,去芜存菁,将真正有用的情报——某处管理相对松散、易于“操作”的码头仓库;某位与殖民官员关系微妙、可加以利诱的中间人;甚至是一些关于近期港口稽查重点的风声——整理成简洁的密文。
常书瑜则在书房里,面对铺开的地图与账册,进行着真正的计算哪些货源可靠且便于切割转移,哪些运输路线相对隐蔽且“保护费”可接受,如何将大宗需求拆分成数份看似无关的中小订单,通过不同的代理公司、甚至借用陈氏家族部分不太引人注目的渠道下单、支付。
每一笔资金流向,都经过海外数道合法账户的清洗;每一批货物的最终去向,在文件上都指向马尼拉、香港或澳门等中转地,而非最终的羊城或更北的方向。
她与程述安排的人,在城郊一家不起眼的华人茶室接过头。
对方是自称“老林”的干瘦男子,手指关节粗大,眼神沉稳如古井。
没有过多寒暄,常书瑜将一份加密的货单与联系节点名单推过去,老林默记片刻,将纸条就着烟斗点燃,灰烬碾入茶渣。
“船,三日后半夜,‘黑猫’码头,风浪大,小姐保重。”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所谓“风浪大”,既是海上实情,亦指各方势力可能出现的干扰,她早有准备。
就在公开行程进行到参观一家大型英资糖厂的那天下午,常书瑜借口中暑体乏,提前返回别墅休息。
而在她“休息”的几个小时里,第一批真正紧要的橡胶,已从一处偏僻的小种植园仓库提出,由“老林”的人接手,通过内河小船,运往那个代号“黑猫”的简易码头,装上了悬挂葡萄牙旗的“信风”号货轮。
这条船将在夜色中启航,不走繁忙的马六甲主航道,而是绕行巽他海峡,航程虽远,却更为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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