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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胥元七十二
除夕当日,王府里自清早便开始准备起年夜饭了,机灵的下人等在西院门前,已然讨到了过年的头一份赏银,王府里虽仍是静悄悄的,可人们内心按捺不住的欢欣正悄然蔓延。
几个月前宫中绣衣署给昱王送来了新制的王公衮服,衣料别提有多好了,绣纹栩栩如生,威凤祥麟踏云而来,其下堆叠着群山与火焰,霁色绸面配以花青色底衬,华贵精美,让人光是瞧一眼便爱不释手。
可这件华丽的新衣此时仍被挂于立架上,该更衣的人,瞧也不瞧它一眼,而是身披素色裘衣,专心致志地逗着山雀。
霜玉第三回进屋来催道:“王爷您怎么还不更衣啊?”
“急什么。”
“再拖就要误了时辰入宫了,今儿可是大吉的日子,您可千万别坏了规矩。”
“还早呢。”
“哎哟王爷,您愁死奴婢了。”霜玉看不下去,索性到跟前来强行取过戊宁手中的竹片,“您别逗鸟了,赶紧更衣。”
戊宁懒懒地叹一声,由着霜玉摆弄他换上了那身繁复的衮服,大带一束,便只能正襟危坐了,霜玉要为他束发戴冠,他突然问:“俞衡呢?”
“方才见他跟总管说话来着。”
“让他过来。”
霜玉吊起眉头,埋怨道:“都这会了王爷又想做什么?衡侍卫一会便要去备车马了,您吩咐奴婢也是一样的。”
“那你去备车马罢,换俞衡来为本王梳头。”
霜玉手下一顿,眸中有些错愕。
戊宁忍笑道:“不是说一样么?”
霜玉将梳子重重地搁进戊宁手里,嘟囔道:“衡侍卫衡侍卫,一刻都离不了衡侍卫,王爷您纳他过门算了。”
“本王倒是想。”
霜玉闻言,迟疑了一会,绕到戊宁面前半跪下,正色问:“王爷此话是认真的?”
戊宁并不问她为何这么问,只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一日到头的,净瞎想什么。”
“是,奴婢多虑了,奴婢这就去唤衡侍卫来。”霜玉颔首而退,神色并未因戊宁的说法而有所松快。
她侍奉戊宁十年,自认是极了解戊宁的性子,原以为他这股子新鲜劲快要过去了,除去男女之别,不过又是一段风流韵事,可如今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若只是因着宠幸与情爱,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理解。
这便又回到了她心中最初的疑问上,为何是俞衡?
王府里有几十个像他一般不起眼的东院侍卫,当初俞衡之于他们,又有何特殊之处?
……
俞衡也换上了府里的侍卫新衣,还戴了个以往从未戴过的兔毛围脖。戊宁自铜镜中打量他的装束,并未出言戳穿,只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俞衡全神贯注地梳头,却悄然泄出了一丝局促来。
“本王记得你曾说你的生辰落在正月后?”戊宁忽然出声。
俞衡被吓了一跳,眨眨眼道:“是。”
“非得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回王爷,二月初四。”
戊宁轻哼一声,“知道了。”
今年的除夕,入宫仅仅是为一顿团圆家宴而已。
俞衡回想起一年前的今日,那种心弦紧绷的感受仍记忆犹新。那一日,一切顺利得出奇,他认为自己足够谨慎小心,因而得以全身而退,如今再回忆,只觉得是动魄惊心,这毕竟是宫里,稍有不慎让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想来,当初真是连上天都在帮他。
一年过去,若是今日再让他潜入玉音堂,哪怕他身手更好了、对宫中情形更熟悉了,也不见得还能那般侥幸。
他已不如从前无知无畏,也没有了当初那份心无旁骛。
俞衡默默注视着眼前戊宁的侧影,一时间百种心绪涌上心头,汇聚到一起,令他不由得心生煎熬。
而与这喜乐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并不只有他一人。
细看之下,仅仅是俞衡认得的几个,便都各自有着各自的微妙神情。
胥元帝在与左侧的一名耄耋老者交谈,俞衡去年虽未见过,却是瞧一眼便知其名的,照辈分算,戊宁得唤那老者一声九太爷。胥元帝对其十分敬重,多数时候都在陪着说话,而那老者亦是精神矍铄,二人既是君臣亦是祖孙,谈笑间和睦温馨。反观君王右侧,王后同太后错身前后而坐,二人偶有交谈,王后也不时同底下的嫔妃们说说话,但只要稍稍多加留意,不难看出二人的心不在焉,尤其王后,始终在强颜欢笑。远处的景太妃面色平静,乍这么一瞧,倒是最如常的一个,只是她时不时地朝这头望,眼色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深意。戊桢此番同戊宁坐在了同一侧,且还是挨着的,他大抵是仍畏惧戊宁,整个人显得拘谨又刻意,头不敢偏,声不敢出,只那么直挺挺地坐着。而自一早便精神头不错的戊宁,到了这会却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在这些人当中,俞衡最留心的,还是胥元帝。
他留意着这位一国之君的一举一动,关注着他对戊宁、对睦家人的态度,琢磨着他话语里的喜怒、有无言下之意。
大雪覆盖着远方的一切,这场家宴于是风平浪静。
可风声是无孔不入的。
没有人懂俞衡心中的煎熬,戊宁尤其不懂。俞衡只知道堆积在雪地里的账迟早得算,却不知会什么时候算,会怎么算,会跟谁算。就像都已站在悬崖边上了,明知是个死,可望不见底,恐惧的同时便也起了一丝贪生的念头,反而不敢往下跳。
戊宁是托着他的悬崖,所以他贪生怕死,恐惧那漆黑的万丈深渊。
身前的人转过头来,没说话,只是看了看他。
眼神简单,神情自然,像是不经意看着了他,也像是特意想看看他。
其实俞衡没有一刻不明白,戊宁才是那个万丈深渊。
他却自甘向下坠。
戊宁身子不适强撑着,连胥元帝都瞧了出来,责令他即刻回府歇着,还指了御医前去。
可脚步还未出宫门,戊宁便将御医给打发了。
王府里该布置的都布置上了,高悬的大红灯笼、满目的春联与窗花、正院里窜天高的篝火、摆了一石亭的爆竹炮仗、地窖里取出的陈年好酒,当然,还有一桌桌年夜饭。
戊宁是全然不习惯的。
哪一年回府不是静悄悄,王府大门前孤零零挂两只红灯笼,府里稀稀疏疏地贴些年红,各人做着各自的事,这一夜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今年,这些人都在等他。
大门一关,怎么闹都是自家的事了。
人皆挤在院子里,又吵又闹乱糟糟的。篝火烧得旺,喝了酒身上也暖和,在这严寒的冬夜里,竟也不觉得冷。酒又醇又烈,喝迷瞪了的便也都顾不上规矩,大声划拳猜谜说胡话闹笑话。东院的下人们一年到头也跟主子说不上一句话,这会壮着胆子来恭祝戊宁新岁吉祥。还未至子时,有那趁着大伙儿不备悄悄响上两声鞭炮的,惹得惊叫和笑声阵阵。
戊宁觉得新鲜,可也只是远远坐着安静地瞧。
俞衡穿过人群来到他跟前,皱了皱眉,道:“您身上还有伤,莫要喝太多酒。”
戊宁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盈盈,倒映着热烈的火光,笑着摇头,“无妨。”
顾盼生辉。
俞衡蓦地感到心悸,他别开眼去,回禀道:“嬷嬷称这几日犯了头风,恐人多嘈杂,便不上前头来搅大伙儿的兴致了,让小的给王爷捎句话,祝王爷安泰顺遂。”
戊宁没说什么,只轻微地抿了抿唇。
换作旁人兴许难以察觉,可俞衡看得出他神情间细微的落差,正欲开口,西面夜空中忽然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那是圜州正中的方位,是宫里点燃除夕焰火了。
人人接二连三地朝西望去,有站上石凳的,有翻身上树的,底下个个踮着脚,互相挤着、抻着脖子抬头看。
戊宁也遥遥望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忽然问:“你们往年也是这么看的?”
“是。”
戊宁张张口,也不知能再说点什么,只好沉默地望着夜空。他指尖轻颤,微微抬臂,想要去牵起身旁的手。
“他们要放炮了,王爷当心响!”俞衡忽然举起胳膊捂向自己的耳朵,连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眯着眼睛往一处瞅着。
在戊宁的手与眼都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声利落洪亮的鞭炮声侵占了耳朵,紧接着便是连串的噼里啪啦响,争先恐后,震耳欲聋。
于是他也慢慢捂上耳朵,眯起一只眼睛,盯着烟雾缭绕的石亭,脸上泛起些无奈的笑意。
“饺子来啰——”
子时一到,热腾腾的饺子便也被端了上来,大伙儿蜂拥而上,抢着要第一个吃着更岁的饺子。霜玉笑盈盈地捧着一盘热乎的过来,“王爷,吃饺子了!”
戊宁扬了扬下巴,含笑道:“放着罢。”
“放着怎么能行,您好歹吃一个嘛,就一个?”
“本王不饿。”
“这不是饿不饿的事,新岁第一口就该吃饺子,福气吉祥便都吃进肚子里了,一年顺顺遂遂。”
“那明儿清早吃也一样。”
“哎呀不一样。”霜玉朝边上的俞衡努了努嘴,见俞衡木愣着没反应,又朝他使使眼色,俞衡略显迟疑,霜玉干脆横眉瞪了他一眼。
俞衡心中为难,这饺子恐怕同元宵一样,戊宁有他不喜欢的理由,可是今年……或许有一些不同了呢?他躬了躬身,试着劝道:“王爷您……赏脸吃一个罢。”
戊宁瞥他一眼,半晌后勉为其难地问:“什么馅儿的?”
“什么都有!什么都有!”霜玉见戊宁松了口,喜道:“虾仁的,鱼肉的,白菜的,酸菜的,萝卜的,全素的,都有,王爷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戊宁眼眸转了转,不先回答,而是又瞧了一眼俞衡,眼神耐人寻味。俞衡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整个脑袋腾地一下烧着了似的,得亏是在夜里,斑驳的光影映不出他脸上的红来。
戊宁这才多少满意了,悠然对霜玉道:“你为本王挑一个罢。”
霜玉挑出一只白胖滚圆的盛进小碟里呈到戊宁跟前,戊宁拿起筷子,让人哄着劝着,总算是吃下了一只饺子。
咽下肚后,他道:“鱼肉的。”
“王爷今年大富大贵,钱财使不尽。”
戊宁哂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本王哪年不是。”
霜玉朝他皱皱鼻子一哼,却也笑意不减,二人一来一往,又拌了好一会的嘴。
俞衡打开锁,率先进了屋,在深深的寒意与漆黑中,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烛灯。
人们守岁迎新,今夜的烛火彻夜不熄,可通明的灯火映不进这无人问津的一隅。烛灯只是为了无月的深夜准备的,搁在墙根底下照亮方寸之地,免得叫人发现。
戊宁的步子有些虚浮,踏进门,打了一个寒噤。
他迟疑了一会,有些犹豫地动了动,行至尽头,缓缓跪了下来。
这种日子里,他从不来此处,今日却格外想来待一会。走向此处的每一步他仍是怯的,可真正来到了面前,他才发觉心中只有无限的平静。
日升月落不变,酷暑严寒不变,能左右人的只有人的心境。
原来他也可以在这样的日子里,从容安心地,来见一见他的母妃。
即便,只是一副见不得光的牌位。
戊宁静静地、深深地望着前方,不出声,像是发愣出神。他以为自己会有许多话想同母妃说,哪怕是在心中默念,可竟然真没有一句。
这一日,这一处,这一刻,宁静胜过千言万语。
过了良久,戊宁忽然想起什么,没回头,却是朝身后问道:“你的饺子呢?”
“啊,是。”俞衡不忍心打搅戊宁,便捧着那一盘悄悄端来的饺子隐在暗处默默等着。他放轻了脚步走来,低垂着视线,恭敬地将那盘已然凉透了的饺子摆在灵台正中,便要躬身退下。
“站住。”
俞衡心中一惊,蓦地不动了。
“过来。”
俞衡默默来到戊宁身侧,接着便又不动了,戊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你不该给太妃磕个头么?”
俞衡猛地反应过来戊宁是这个意思,惊觉自己大失礼数,忙不迭跪下,“是,是……小的该死。”他额头点地,迟迟不敢起身,他真不知道自己方才脑子里在想什么,懊恼得想抽自己一大嘴巴。
他就跪在戊宁身侧,戊宁斜瞟着他弓起的背脊,眸中一动,挑了挑眉。
“行了,起来罢。”
俞衡缓缓直起身子,惭愧难堪,更是没脸抬眼。
戊宁眼中却生出一丝狡黠的悦色。
二人并排跪着,沉默令俞衡倍感局促,拜年的吉祥话是断然说不得的,可他一个下人继续在这儿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
戊宁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好好跪着,母妃看着呢。”
这话相当奏效,身旁的人立马便老实了。
“俞衡。”
“……是。”
“本王今日很高兴,打从心底里高兴,本王已许久不曾觉得这般轻松自在了。”
俞衡闻言不由自主地侧了头,望向戊宁,怔然失语。
“你呢,你高兴么?”
“王爷高兴,小的便高兴。”俞衡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重新低下头去。
“俞衡,本王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变过么?”
俞衡微微蹙眉,不知戊宁此话何意,思索片刻后道:“王爷一直是王爷。”
“那就是没有变过了。”
俞衡正不明就里,便听得戊宁又问:“你喜欢本王什么?”
这话让俞衡大惊失色,脸都白了,正如戊宁所说,和太妃看着他们呢,这怎么能……
“你说得出来么?”
戊宁问得很奇怪,俞衡果不其然一愣,心中打鼓。
“你对本王效忠,是为报苏家老爷夫人的恩情,是因本王是母妃的孩儿,对么?若本王与苏家没有关系,你对本王还会生出如今的心意么?”
“……”
“本王瞒了你很多事,有的是不必告诉你,有的是不想告诉你,本王担心在你眼中变得不如从前了,你就也对本王不如从前了。”
“……”
“谁也不想手上沾那么多无辜的人血,可本王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母妃。”
“……”
“你觉得这屋子冷么?冷罢。可母妃在比这屋子更冷的地方躺了十五年,本王只要一想起这个,就恨不得将太后碎尸万段,用睦家九族陪葬都不够。”戊宁闭上眼,垂在两侧的双手渐渐捏紧,“可母妃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她泉下有知,一定在等本王为她讨个清白,而不是连一副牌位都只能藏着掖着放在这样一处见不得光的冰冷屋子里……”
“王爷,王爷。”一双手拢上了他紧握的拳,屋子虽冷,心也寒得透彻,可那双手却是温暖干燥的,俞衡关切地看着他,及时将他从漩涡中拉了回来。
戊宁无力地垂下眼,冷静着,平复着,沉默着。
“王爷,”俞衡抚了抚他的手背,轻声问:“桢少子那日的话,您听见了是么?”
这回轮到戊宁无声以答复了。
“但那日小的什么都没听见,因此您不必担心。”
戊宁转过头来,俞衡的目光灼灼而真挚,他心中微酸,那种陌生的情绪又来了。
“俞衡,你说带本王回家,算话么?”
“小的说过的话,都算话。”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戊宁转过腕子,牢牢握起俞衡的手,“若你食言,本王会将你的手脚都绑住,你哪都别想去,本王也不会再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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