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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宣召夜谈革新事
十月刚到,秋雨阵阵,天气渐凉。
逸飞婚假期满,近期回到朱雀禁宫之中复职,正好换上了秋令枣红色的文官常服,更衬得皮肤白皙,脸色清透。
在这凉爽的秋日清晨,他刚与悦王雪瑶双双赶赴宫内。雪瑶去前殿参与小朝议了,他则是独自一人,缓缓踏上夜雨浇湿的地面,呼吸着微凉的湿润空气,悠然地往内宫而来。
走了一会,路过太液池边,忍不住为清新气息迷醉,驻足流连。
那水中鱼儿还一口口吻着荷叶的残枝,却不知水面上已是秋色凋零。太阳初升,在那高高的望星楼角上红彤彤地发热,氤氲的水气正在慢慢减退,目中所见,近处清晰,远处朦胧。逸飞扶栏远眺,一时想了很多,静静地立着,忘记了时间。
“前方何人,静默回避!”
身后一个威严的女音,伴着清脆的铃声响起,唤回逸飞的心神。
逸飞心中一动,想着来人定是宫中贵人,心里有了三分警醒,回身之前就先垂下了头颈,避免和人对视。
刚转过身低头一瞧,便看见一片明黄色衣角,上有精致绣边,那图案是层层火海,他的心里就突突地跳动起来。偷眼向上看到膝下的绣样,只见是大片七彩的凤凰尾,似乎刚从火中沐浴而出,如朝阳一样灿烂。
逸飞立刻伏身跪拜:“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赐你平身。”语音冷冷的,也是威严的命令口吻,可是逸飞能感受到她的关怀之意,抚平他有些不安的心绪。
逸飞谢恩起身,袖手垂头,静等她发问。
从前均懿卧床之时,和逸飞见过一两次,对他的面孔印象不深。逸飞这样一站起来,眉眼之间的那股熟悉感,让她认了出来。
她对逸飞放心,语气就轻柔和缓下来:“是逸飞啊。如今该叫一声悦王侍君了。”
逸飞轻声应道:“是,承蒙陛下关爱。”
“你倒是勤快,这么早便销假回宫来了,一来就忙着干活。昨儿在内廷奏章之中,还看到了你的提案,只不过昨儿有些事忙,大致扫了一眼,你对御医所和太医院的权责制度有些想法,是吧?”
均懿态度和蔼,侃侃而谈。逸飞相信她绝非只是“扫了一眼”,而是看过一遍,还未曾提上日程去做。
规范制度的事情牵涉甚大,逸飞早早将建议文书提交上去,就是为了在内廷事务中早些排上队,并不指望立刻就能做成。均懿问得随意,他答得也不紧不慢:“是,微臣自己琢磨了一番,尚不知道可行否,全凭内廷上司和陛下做主。”
均懿却很直接地道:“逸飞先不要说这些套话。你提出内廷制度需要修补改动,朕觉得挺好,正打算借着你这封折子,从御医所改起,推行至更多的内廷司属。你可要珍惜今早临池观日出的悠闲,因为等到此事推行起来之后,你就得忙着为朕分忧,没有这等闲功夫了。”
逸飞脸上微热:“回陛下,微臣定当尽力为之,绝不敢玩忽职守,今日驻足在这里赏景,实属偶然,微臣这就回岗听差……”
均懿轻声一笑,伸出手腕来:“喏,你的差事来了。”
逸飞方才听她讲话,底气已经和常人无异。从前都是华铭师傅为她搭脉,逸飞只看记录,并没有亲自诊视过,如今他倒也想看看均懿的身体究竟恢复如何,于是告了一声罪,便将三指搭上她的腕脉。
确实如脉案上记载,懿皇陛下的气息运转已经和正常人无异,但日常调理的方向,还是要多加注意的。他在心里默默记着,需要拟定温和的调养方案,以备她打好底子,感孕后嗣。
太阳渐渐开始发白,光芒晃眼不能看的时候,逸飞感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站在那边不远处的树丛边,不知从何而来的。逸飞想要看个仔细,但总觉得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连是女子还是男子都无法判断。只能大约看到,此人装扮松散,随意盘起发髻,随意包了个青布头巾,并未戴冠,垂下的青色发带,随着微风飘来飘去。
这幅模样,哪里像是在皇宫之内,分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在自家庭院散步一般。
逸飞想要再多看,突然觉得鼻尖一酸,闻到一股铁锈的味道。
不,不是铁锈,那是血的味道,杀气的味道。
这人身上散发的莫名的杀气,浓重地传过了这段距离,笼罩着整个树丛,令人不寒而栗。
逸飞忍不住有点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发抖,狠下心把右手伸出,重重掐住自己左手的合谷穴,打了个激灵,方轻松不少。
眼睛一眨之间,那树丛边,哪还有人?
刚才那人在时,仿佛一直都在这里,现在不在这,仿佛从来没有停留过。
这是人是鬼?能给人这样深刻的印象,却又让人怀疑这印象是幻觉。这人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充满着矛盾,这些矛盾却带来致命的吸引力。
逸飞不由得望着树丛方向呆住了。
均懿在这时突然转过身来笑道:“逸飞若有其它事,便先忙去吧,不必陪朕了。今晚戌时来未央宫,朕再好好和你说一会话。”
逸飞料想,要说的便是御医所革新之事。只是方才均懿不放他走,这时却很干脆,于是稍有犹疑地问:“陛下……方才是在等人吗?”
均懿没有正面答复,却没头没脑地反问:“秋风渐紧,北雁南飞。方才掠过去了,你可看到了?”
逸飞见这话来的蹊跷,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依旧笼手低头,不敢轻易做声。
均懿轻松一笑,道:“朕先走了,逸飞莫忘了今晚之约。你路途熟悉,朕就不派人去接你了。”
逸飞躬身回道:“何敢劳烦陛下,微臣必定按时前往。”
均懿转身就走。
她走过树丛之时,逸飞看到那青影再度一闪,方才那个神秘的人站到了她的身边,无声无息地和她一起转了个弯,就像她的影子一样,消失在视线中了。
逸飞叹了口气。
今日的奇遇还是其次,均懿的约见让他打起了精神。看来今天要有个万全的准备,难得单独觐见懿皇陛下,要尽量一次把事情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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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半刻,未央宫内。
随着一声宫女高喊“銮驾回宫”,逸飞慌忙站起,收拾衣冠,在门旁跪好,垂头看地,没有半分越矩。
橘红色的灯光,将逸飞余光所处照亮如昼,黑影在室内缓缓变长,又渐渐短了,脚步也已清晰可闻。这么多人的仪仗,却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脚步细碎,衣袂振振之声。
直到凤凰外袍那浆硬的下摆在青石地面上划出了声响,越来越近,逸飞觉得呼吸紧张,冷汗沁出,心已经跳得加了不知几倍,越跳越向上,梗在喉咙,似乎要吐出来了一样。
这次夜晚觐见的威严和气势,使逸飞明白地感受到了凤椅上的天家和王府日常的差距,心潮翻涌。直到均懿许可他抬头平身,逸飞仍是面红耳赤,心跳怦然。
待到均懿换上常服,将左右屏退,坐下来与逸飞对面,已是约莫戌时三刻。在均懿做太子时期便不离身的两位宫女朝升和夕照,也受坐在屏风外面。
均懿活动了一下肩膀,露出清晨所看到的笑容:“皇弟方才是被仪仗冲撞,吓到了么?适才看你脸都红了。”
“是,陛下威仪丰姿,不知如何形容。”逸飞被当面点破,本来脸皮薄,这会又是一阵发热。
均懿见状,抿嘴一笑:“放轻松,在宫里就是这样的。这些排场无非是壮一壮威势,以示皇家风范罢了,皇弟亦是金枝玉叶,又何必心存差异,为它所慑?”
逸飞也不是矫情之人,顺势改口:“是,多承皇姐教导。”
均懿靠坐在那,口气家常:“今天叫你来,不过是问问善悦两家王府最近可好,闲谈解闷罢了,皇弟不用拘束。说起来,朕在重明宫卧病的时候,多有受你之惠,还要给你记功呢。”
逸飞这才稍微抬头,恭顺温和地回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说都是自家血脉,但毕竟君臣有分,凭臣弟之所学,能为皇姐解忧,也算是臣弟的万千福分。只是,臣弟今早为皇姐搭脉,还有一些隐忧,想要与皇姐禀明。”
均懿道:“哦?你说便是,朕一定上心。”
逸飞赶忙又低下头:“臣弟意欲直言,若有不顾避讳、触怒天颜之语,还望陛下恕罪。”
均懿轻声一笑,摆了摆手:“年纪轻轻的,少学那些老臣们,还没说几句话,就先威胁上了。朕与你同根同源,本就属于一脉血亲,在朕心中,你便是和伯彦、仲光他们一般,只当是亲弟弟了。自家姐弟关起门来说说话,哪来什么罪不罪的?”
逸飞也跟着笑了笑:“多谢皇姐。”
均懿似是漫不经心地饮了口茶,悠然道:“你是个明白人,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朕真正忌讳什么,相信你是知道的。”
逸飞当然知道。
均懿性子刚强,从小到大只有一条原则——不可受人胁迫。尤其是身为臣子,非要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干涉她的选择。
他的性子里也有这样的一面,当然感同身受。来此之前,他也斟酌过今晚要说的话,于公于私,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于是稍加调整,便恢复常态,侃侃道来:
“皇姐曾经过一场风波,身子需要长期调理,自是没错。但目前皇姐的问题是太依赖药石,隔三差五就要御医所送安神药物来未央宫。可皇姐,俗谚曰‘是药三分毒’,皇姐现今体内余毒刚尽,又因补药添担负,却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道理。
“皇姐之前做太子时,臣弟也见过公孙郎官调理之道,多用食养,兼调控皇姐作息,深以为然。但自皇姐登基以来,几次用药,虽都是补身健体之效,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需要在饮食起居上多慎重,三年为期,定有改善。
“皇姐,身体调理是急不得的,若是皇姐有什么不便之处,臣弟也可以为您想想办法,只希望您稳妥康健,春秋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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