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陈致中对肖鹤龄的母亲第一印象很好。

　　得知家人要来英国，肖鹤龄自觉闯下弥天大祸，惶惶然不知所措。陈致中反而心态淡定，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那是他对自己最自信的年纪。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成就迷了眼，以为自己能够对人生尽在掌握。

　　肖母在剑桥郊外一座小别墅接待了他。小别墅有些年头，但是保养精心，装潢古雅大方，开门有管家，橱柜里摆着纯银餐具，像BBC自制剧布景。肖夫人本人也如同电影里的人物，美丽，纤瘦，气度端方，看上去异乎寻常地年轻。午后天光怡人，两人在看得见花园的落地窗边喝茶闲谈。肖夫人态度亲切，言辞幽默不失机锋，陈致中不知不觉便把自己的身世背景交代得底掉。

　　不知不觉一壶茶见底，肖夫人拉铃召唤管家，然而银托盘上没有茶壶，反而放着一个黑色鳄鱼皮夹。

　　“很高兴今天有机会和陈先生见面”肖母依然是亲切优雅地微笑着，从皮夹中抽出一张支票，轻轻放在陈致中面前：“这个数字，希望陈先生满意。”

　　陈致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肖夫人精心修饰过的眉微微皱起：“不够么？恕我直言，这笔钱足够您在香港半山买一栋很体面的小别墅。陈先生，人要懂得知足。”

　　陈致中没答话，肖夫人陪他沉默片刻，白皙脸颊上裂开一个鲜红的微笑：“现在的青年真厉害，我给您将价钱翻一倍，您拿着这笔钱，相信在世界哪个角落都能找到合心爱侣。”

　　她从托盘上拿起笔，轻轻旋转开笔帽。一举一动都很从容，像是经过了长年累月的精确训练，脸颊上每一丝肌肉的颤动，呼吸的节奏，手指关节的动作，都在合乎一套隐形的标准。凉意从陈致中脊椎缝中升起，美丽的画皮融化破裂了，裂缝中透露出真实。没有温度的真实。他突然理解了肖鹤龄的叛逆，天真，软弱和恐惧。他的女孩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这样子？

　　不仅是爱，丹田中升起一股浩然之气。陈致中双手捏着支票，一撕，再撕，纸张破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清脆如裂帛，每响一声，肖夫人脸上的笑意就淡去一分。

　　撕到不能再撕，陈致中一松手，米白色纸花纷纷扬扬从指间散落，如一场微型的雪。他掸掸腿上雪花残片，站起身：“很可惜您不相信我，但时间会证明，我爱令千金，也会尽全力对她好。”

　　他不再耽搁，转身向外走去。肖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大不小：“陈先生，您真的不会后悔吗？”

　　陈致中一笑，不等侍者动作，自己开门走出书房。玄关已在眼前，远远看得见小花园中蝴蝶翩跹。天空一片澄蓝，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怎么可能会后悔呢，他心想。这是他人生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虽然是正确的决定，对肖鹤龄他却在心底感到抱歉。和肖母不欢而散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少年人骄傲不容诋毁，他最终选择最激烈的方式拒绝。

　　肖鹤龄会理解他的吧。陈致中心想。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她要学着节约开支，过一段正常人的日子了。

　　爱使人伟大，也使人丑陋。浸泡在少女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高浓度的崇拜与依赖中，他渐渐难以保持对世界客观清醒的认知。他既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一个母亲保护子女的决心——无论这决心是对是错。

　　当天晚上，肖鹤龄从学校里蒸发了。

　　手机打不通，BB机消息不回，宿舍，教室，健身房，食堂，超市，小酒吧，两人常去的小花园……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陈致中找了半夜，心中不详预感逐渐聚集，然而还没等他想出解决办法，就在第二天一大早被叫去系主任办公室。

　　系主任是个和气的英国人，英年谢顶，留一嘴大胡子，时常大笑，笑起来两排牙齿闪亮雪白，可以扮演是圣诞老人。圣诞老人以一种忧愁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注视着他，陈致中满头雾水，看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文件。

　　“我们收到移民局的通知”他低声道：“有人举报你在剑桥和伦敦非法从事雇佣工作，查证属实，这是你的吊销签证通知。你有二十四小时收拾行李，离开英国。”

　　“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你被退学了。”

　　晴天霹雳，陈致中浑身僵硬，眼前发花，人还坐在办公室里，然而系主任的声音逐渐模糊，像隔着一层无形之幕。

　　“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学生，如果有经济困难，你该早点告诉学校的，我们会竭尽全力为你想办法。”

　　“陈，我真地为你感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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