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

　　无边的寒冷包裹住了他。
　　意识堕入模糊，天地间的一切声响离他远去，万籁俱寂。
　　一片白光之间，他隐约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孤单地蹲在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心里捧着的小鸡。
　　一阵风过，迷蒙了他的视线，画面悄然变换，这回变作重阳那日，小宝倚在门边等他省亲回来的景象。
　　走马灯似的回忆不停翻转。
　　蹲在院外拿树枝寂寞地划拉着地面的小宝，跟在晏明身后一心想要讨新朋友欢喜的小宝，扬着小脸说“我最喜欢蜀蜀”的小宝，委屈地揪着自己衣裳不肯让他走的小宝……
　　再后来呢？
　　风尘仆仆千里来寻的小宝，住在破落小院却甘之如饴的小宝，客居方府忍耐许久终于问他什么时候能带他回家的小宝，不顾艰险一路跟到潼关的小宝，以及背着他在大雪里踽踽前行，拖着哭腔说我喜欢你的小宝……
　　王焯殷忍不住伸出手去，无声地发出一句喟叹。
　　小宝呵……
　　若那年不是我踏进沈府，今日之你依然还是不识艰苦的少年郎罢。穿街过巷，赏花观柳，糖葫芦吃一路，手里还提着新买的小黄鸡仔，纵使再过十年，你依然是沈府千呵万护的宝少爷，要多肆意快活便多肆意快活。
　　我不过你年幼时短暂的机遇，何其幸累你经年惦望，拖累你至斯。
　　回去吧小宝，回去苏州温润的故土，回去沈府舒沃的良乡，别再为我辜负年华，别再为我一句气话而赔上性命。
　　无限的疲惫向他袭来，王焯殷缓缓闭上双目，循着本能向那无边的白光下落。
　　回去吧小宝。
　　我要保护你。
　　回去吧……
　　我要保护你……
　　回去吧……

　　遥远的，迭声呼唤传来。
　　“蜀蜀。”
　　“蜀蜀！”
　　“蜀蜀！”
　　温热的水滴落在他脸上，王焯殷睫毛微颤，眉头微微拧起。
　　好冷……身体的每一处都刺骨地疼……谁在叫我……嘘，让我睡罢，睡着了便不疼了……
　　然而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地紧随着他，沙哑的、拖着哭腔的、几近绝望的，“蜀蜀，蜀蜀，蜀蜀……”
　　抵不过那凄切的呼唤，王焯殷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蜀蜀！”小宝惊呼一声，睁大了眼睛，泪水迷蒙的小脸骤然变了形，“哇哇哇，蜀蜀，你没死，你没死……”
　　脑中一片混沌，周身痛如刮骨，王焯殷没有力气分辨眼前是何情境，虚弱的身体叫他再次陷入昏迷，耳边只余士兵的劝慰：“小公子且让开些，让小的抬王大人上车罢。”
　　再醒来便是三天后了。
　　王焯殷稍一动手指，伏在榻边小憩的人便如家犬般立刻惊醒，耳朵竖得直直的，一双眼睛亮如洞火，惊喜道：“蜀蜀你醒了？”
　　王焯殷花了许久才发出沙哑的一声：“小宝？”
　　小宝忍耐许久的眼泪涌泉而出，他紧紧搂着蜀蜀的手臂，脸贴在他手心里，呜咽不止。
　　这样的哭泣让王焯殷捡回一些神智，恍惚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终于有种再返人间的真实感。
　　还活着啊……
　　他想抬手摸摸小宝的头，却发现身上哪一处都不听自己的使唤。
　　小宝感到他指尖微动，连忙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脸，“不能动，你受伤了，现在不能动。”说完发现王焯殷没有反应，又急切地补充道：“很快就会好的，没事的，我照顾你！你渴不渴饿不饿，蜀蜀……”
　　王焯殷久久望着他，嘴角慢慢弯起，轻声道：“小宝。”
　　小宝一怔，再次大哭起来。
　　委屈，担忧，恐惧，忍耐了好几日的情绪一经爆发，许久都难平静。
　　外头的士兵听到里头震天动地的哭声，还以为探敌有功的王大人遭了不幸，慌忙冲进来相问，结果却看到昏迷多时的王大人冲他们温和地点头。
　　须臾，一阵喧哗，一干重臣掀帘而至，上至将军，下至小卒，将这小小的帐篷填得密密实实，帘外还挤着若干探头探脑的士兵，无一人不想瞻仰一番只身赴险探敌营的英勇王大人。
　　军医诊过王焯殷的情况，禀道：“王大人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冻伤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契苾何力道：“校书此番探敌有功，务必全力救治。”
　　军医领命而退，契苾何力行至榻前，轻按住想要起身行礼的王焯殷，道：“此番尓功不可没，且安心静养，余下的日后再议。”
　　又叮嘱了随行伺候的小卒几句，便留他休息离去。
　　其余各文臣武将也未久留，各自抚慰一番，也陆续离开。
　　廖世清与王焯殷一路共帐，交情比旁人亦深，待到众人走后，眼眶便是一红，快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颤声道：“明诚你真是……”
　　语气万分后怕。
　　王焯殷回想此番遭遇，半觉不幸，半觉鲁莽，自感心虚，于是苦笑了笑。
　　廖世清抬手揉了揉双目，叹声道：“好在人没有事。”
　　王焯殷沙哑道：“敌军可灭？”
　　他自醒来到现在，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脑子尚未完全清醒，便又是小宝哭又是众人闹的，对于昏迷后的事情一概不知。但于众人言语推测，应是捷报。
　　廖世清简单与他说了经过。
　　两军交战至今，已是虚虚实实，互不知对方境况了。唐军已如强弩之末，却因援军、旨意皆久不至，只能屡唱空城计干扰敌军视线。高丽军亦损失惨重，只期破釜沉舟一举将唐军逐出边境。
　　这一支敌军便是高句丽派来窥探唐军虚实的，援军便在其后一日路程之距，只待前方来信，便要全力发作。唐军为严寒所困，早已人疲马惫，警惕大降，才给了敌军可趁之机，逼至十数里之地仍未发觉。
　　若非小宝雪夜报信，恐是摸至门前仍不识有敌。
　　契苾何力即夜便亲领精兵，饶是对方有所警觉，也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大获全胜。
　　高丽援军为之震慑，以为唐军尚勇猛，一时竟不敢动作。
　　“明诚呐，”廖世清回头望缩在床角尤是一脸委屈的小宝，“你这弟弟立了大功呀。”
　　小宝眨巴着眼睛看着王焯殷，眼泪水还没收干净，但里头的神采王焯殷却看得分明。
　　蜀蜀，我有用，我可以保护你。
　　王焯殷对着他明亮的双眼，却是一丝欣慰也无，反倒心愈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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