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

作者:沈水静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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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黄雀在后(2)


      站在左人城头往下望,不远处几匹受惊的战马在慌乱奔逃。泥土是被鲜血泡烂的,数不清的蚊蝇齐聚血水之面,马蹄踏近之时,又如蒲公英般迅速在风中四散而开。拢聚,离开,再拢聚,又离开。就如一个个原本完整的生命,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这是杨津大军本月对左人城发起的第二次进攻,一场厮杀之后,胜负依旧难分。

      尸横遍野,几乎所有人的面目都狰狞难辨。不是被血污弥盖,就是被溃烂的伤口腐蚀。有的人甚至失去了头颅,有的人即便还拥有头颅,却也成为了白色蛆虫的繁衍地。一个个头颅就如毛蓬蓬的球在地上滚,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在等候寻觅。

      这样的修罗场宇文泰不是没见过。回忆如洪水铺天盖地涌来时,眼前的景象变幻,使他一度认为自己又回到了壬辰年的武川。

      “黑獭,”一个温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成为我的骄傲。”

      这是他母亲的声音,这十几年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

      他对母亲的记忆,永远只停留在她温暖的怀抱、温柔的声音,还有温甜的气息。至于她究竟长什么样,他也不记得了,就连在梦里,她也只是个模糊的身影。

      有时候他分不清回忆和梦境,也许在梦里,他的过往在一遍遍上演。

      比如在一个清冷的早晨,他蜷缩在衾被的温暖中。帐帘被掀起,金灿灿的阳光照入阴沉的毡帐中,母亲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里,她在轻柔地叫他们起床:“太阳照在你们身上了,再不醒来,阿耶就不带你们出去跑马了!”

      他的兄长们纷纷伸着懒腰,他的姊妹们都在撒娇,都不愿离开温暖的衾被。

      趁着母亲去掀他们的衾被时,刚学会走路的他爬到大哥的背上。

      “大哥,大哥!”

      他在大哥身上练起骑马,宇文颢又气又困,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他又叫:“大哥,大哥,阿摩顿叫你起来!”

      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一手掀开宇文颢的衾被:“还是小黑獭乖,不像你,像只大懒猫。”

      “懒猫,懒猫!”他也学母亲说话,冲着大哥叫,“大懒猫!”

      多美好的清早,美好到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期待重现一次,每次睁眼却只换来失落。

      壬辰年的回忆仍是一片破碎的水雾,慢慢地,眼前的水雾逐渐被染成了鲜红色。

      场景逐渐清晰,他仍置身于军营里。只是周围的人都在尖叫嘶吼,天阴沉沉的,雪片簌簌地落下。面目凶煞的异族人骑着骏马横冲直撞,手中挥舞如弯月的刀刃,鲜血如雨水漫天泼洒。他吓得哭了起来,到处乱跑,那些飞奔的马蹄像一根根掷来的石柱,把地面踩得震动难平。

      这时候,母亲跑来将他护在玄袍之下。他趴在她怀中哭,跟随她的步伐行走,眼前如一片黑夜,什么都看不见。母亲的身躯如一面铁墙,将所有的恐惧挡在身后。

      黑暗过后便是黎明,晨光落在他母亲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虚弱地躺在榻上,他的兄弟姊妹都在哭,他也跟着哭。
      其他人突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他与母亲相对而视。

      “黑獭,”她张了张嘴唇,将一块冰润的玉佩塞到他手中,“成为我的骄傲……”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宇文泰紧握那块玉佩,心中涌现无限悲痛。玉佩上,雄鹰的翅膀与肩背连成一道弧形,犹如月的半边轮廓。红绳从翅尖穿过,鹰爪将落未落,凶猛的形态似乎是在捕杀某只猎物。浮雕缝隙中似乎残留有母亲的血迹,这么多年他从不忍心将其擦去。

      残霞如血,夜色将倾未倾。阿珩登上城头之时,才发现只剩他一人待在角落,想来应还是沉浸在父兄战死的悲痛中。昨日高欢等人入城,她将高树生在卫可孤攻武川之战中战死的消息告诉高欢,可他却并未悲痛如此,反而很冷静地询问异母弟弟的下落。这倒是奇怪,分明都是丧父之事,两人的反应相差如此之大。

      阿珩也没多想,只是上前掏出宇文肱临死前塞到她手中的玉佩。结果发现,宇文泰手中也有一枚相似的,唯一不同的是,她手中的玉佩上浮雕熊罴,而他手中的则是雄鹰。两枚玉佩相贴,鹰翅紧贴熊耳,看起来边角毫不相合的两块玉佩竟合如满月。

      “霸城王氏,人称熊罴之家,伏波将军王罴正是我的外祖父。莫贺说,这两枚玉佩是外祖父特意请人雕制的。在他和阿摩顿成亲那一日,熊佩给了阿摩顿,鹰佩则给了莫贺。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阿摩顿却把它留给了我,可能是怕我太过思念她吧。”

      阿珩惊道:“我以前听说,伏波将军是个很勇猛的将军。他每回出征,麾下不过万人,却有百万人之势令敌人震恐。所以人们常说:‘熊罴之士,以一敌百’。”

      “那是因为他每次率部出征都不披甲,总是冲在最前面,后面的兵卒见此,也争先恐后往前冲。外祖父总认为,生死由命,如果此战必死,无论如何都会战死。”宇文泰叹道,“这样的气势世间罕见,说来我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阿珩将玉佩交到他手中,“既是如此有意义的东西,自然要物归原主。义父既是要我把它交还给你,定是期望你日后也能成为伏波将军那样的大将,不负他的一片苦心栽培。所以你也别沉浸在悲痛里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杨津那厮看来是不攻破左人城不罢休,今日虽鸣金收兵,说不定明日他又卷土重来了。”

      宇文泰深觉有理,但没想到几日后官军再度兵临城下,主帅之位上却不是杨津,而是章武王元融。提起元融,天下都知其富可敌国,虽比不上家财万贯的高阳王,但元融却不似元雍那般一毛不拔。作为平叛主将,元融心知国库吃紧,便从自己的金库中拨出钱财补贴前线军用,颇得将士之心。

      城外呼喝之声排山倒海,眼见对方士气强盛,鲜于修礼决定率部亲征。

      身外义军首领的鲜于修礼亲自出马,果然让左人城义军士气大振。

      元融见此也并不气馁,反倒亲自擂起战鼓。鼓点声声,魏军的阵型也随之迅速变化,方才还占据上风的鲜于修礼很快发现,自己所率之军已被切分成好几块,并被魏军牢牢围困在中心。鲜于修礼如紧绷之弦,密切注视周遭变换的魏军队列,很快找到突破口,带领精骑直冲其口杀出。

      就在鲜于修礼以为成功突围之时,元融的鼓点却又一次发生变化。这次阵型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像是暴风雨前的异常平静,鲜于修礼不知这其中有何玄机,只得僵持在原地四处观察,生怕会有冷箭突然飞出。

      突然背后响起马的嘶鸣,鲜于修礼回头一看,只见地面突然塌陷,像张血盆大口连人带马一并吞噬。塌陷接连成片,他身后的人马纷纷陷入地下。周围阵型又开始发生变化,鲜于修礼连忙纵马奔驰,地面又开始塌陷,不少人马落入其中,被地下设置的尖头木杆刺穿。

      见鲜于修礼等人躲闪不及,元融心中大快,连落下的鼓槌也越发充满劲道。

      地面终于不再塌陷了,可鲜于修礼的人马却失去了大半,仍然没有逃出魏军的阵型。这时,有许多枪尖刺出地面,将鲜于修礼等人座下之马刺伤,受惊的马夺路而逃,落下马鞍的人也一并被枪尖夺去了性命。

      原来杨津早就让人挖了四通八达的地道,只等阵型将鲜于修礼围困在此时,便从暗处出击。地道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变动,刺出的枪尖无序而杂乱,地面上的人根本不知脚底下是否有人,只得胡乱冲着洞口乱刺,而地面上的阵型也在变幻中逐步推进,形成合围之势。

      左人城上观战的宇文泰等人见此情形,陆续派出大将出城增援,但却始终无法接近困在阵中的鲜于修礼等人。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突见两匹白马横冲入阵。虽看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但他们手中的兵器格外夺目。一人手持双锏横扫四周,很快使阵脚动乱。而另一人趁机纵马跃入阵中,一柄马槊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之势令城上之人目瞪口呆。

      还不等宇文洛生纵马出城增援,魏军中震荡许久的鼓声便戛然而止。

      只见那策马单骑入阵之人停驻金鼓之下,手中马槊仰止向天,上头挑着的东西左摇有晃,正是章武王元融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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