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

　　此人衣饰飘飘如欲随风而去，负手闲闲地站着，脸上慵懒的微笑中隐藏着浓浓的探究意味，锐利得仿如可以直看穿入人心。

　　一眼之下我便知道他身上所着皮裘价值不菲，颈中还露出一圈淡淡的黑色貂皮翻领，衣衫下摆处、衣袖边以墨线滚金丝镂出很多五彩吉彩云图案，腰中只佩以一块玉坠。

　　长身玉立的身姿竟让我觉得有点眼熟，一双朗朗星目顾盼之间让人感到咄咄逼人之势。如果说以我所见的男子来品评，谢六就如一颗朝露，晶莹初放；赵沁如那长风里常绿的垂柳，温暖和煦又不失英气；眼前这男子却如一块浸泡在冰水里的冷玉，光润却让人不能接近。

　　不知道他立在这儿听我吹了多久的曲子，我微微有些赧然，握着笛子倚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仿似过得极慢，上元河顺水而下的花灯已渐渐稀少，我们周遭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只余我跟他两人隔着一丈开外对视着。

　　半晌我开口道，“你是谁？”

　　男子并没直接接口，看我一眼轻声吟道，“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眼角眉梢尽是淡淡的笑意。

　　我脸色一凝，心下登感不快。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赵沁的书房里读书，各类的诗词歌斌颇看了不少。而且曲谱里还会有一些小令相配，以释曲义。此时听他一念此句，明道只是形容一闺阁佳人夜晚望月摘梅的雅事，但我跟他素昧平生，只见第一眼他就对我吟诵此句，也未免太唐突了。

　　我立时转过脸，就要沿着河岸离去。那男子急忙上前一步道，“姑娘，且留步！如此良宵月夜，有佳人在此吹笛，真……是难得一遇。我也不过是有感于此情此景，故此上来跟姑娘借个话而已。”

　　我心下不耐，拂开面前的柳枝，越走越快。只听背后脚步急追上来，我连忙回转身子，瞪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男子见我回身，登时收住脚步，微笑道，“姑娘还请慢些走。我不过是听闻姑娘吹的曲好，想问姑娘留个芳名罢了。”

　　我心下暗恼，心付此人怎地如此品行不端。看他这一身打扮，必定是哪个富家公子哥，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只怕是见到了稍微齐头正脸些的姑娘都要说几句调笑之语，再询问人家姓名，然后然后……我也想不出什么然后了，就是觉得此人真是可恶。

　　心下是这样想，看他没有退却的意思，只得道，“公子真是过奖了，小女子只不过会得几曲乡野鄙曲，随口吹吹罢了。”

　　男子见我突然如此和颜悦色，先是有些惊异，但随之又即坦然，仿佛这是最自然的反应。他又上前一步道，“乡野鄙曲？哈哈，你是在哄我吗，刚才那首明明是《广莫寒》。昔日笛圣谷先生穷五年之心力方完成的杰作，竟被你说成是乡野鄙曲？哈哈哈……”

　　我心下微微一动，此人竟通音律，还能说出这首曲子的来历，一般的富贵人家也未必有这个见识。当下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男子笑了一阵，又接着道，“曾闻当日谷先生一吹此曲，使人觉得如万山丛中鲜花盛开，春风依依拂面，冬寒尽去，天地间只余和煦春光。使人闻之忍不住尽褪冬装，禁不得庭前做春枝舞。”

　　听他说得如此神奇，我不由得怔了怔，心中登时充满向往，喃喃道，“春枝舞？”

　　男子微笑道，“是，那是令十二名歌姬手技春日里初摘下的嫩柳新枝而编排的舞曲。”

　　我出了会神，一抬眼见他正微笑凝视着我，心下登时又是一阵不快。想他或许出身世代豪门之家，对这些东西可能从小耳濡目染，如今说来只不过是想在我面前卖弄以引起好感而已。

　　他好象没发现我脸上的不快神色，又接着道，“至于刚才姑娘所吹嘛，虽不致让人闻笛起舞，虽也是‘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啊。”

　　我闻言大怒，往后连退几步，正色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但瞧您这一身衣冠楚楚，必也不是寻常等闲人家。而您又识得我吹的曲目，想来也必是家学渊源。只不过您今日对小女子所言所说却未免过于失于礼节。且不说男女有别，单就陌生人初次与会，也必不能说出您口中这番轻薄言语。不知道公子您平素里是不是都如此妄为，若真如此，我看令尊也必会觉得管教无方。”我恼怒他屡次出口轻佻，忍不住加重了口气。

　　果见他面色一凝，隐有怒气，身子一挺，一股逼人的气势登时喷薄而出。双目微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我。我丝毫不惧，直视他的眼睛，只不过他比我高，我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保证在目光的交战中不落败。

　　他看着我，眼中隐有的怒意肆无忌惮地从上俯视着我。就着天上星光，他那双眼睛从近处一看黑白分明，如白水银中汪着的黑玉，只是冷冷清清。他的嘴角紧紧抿着，刚毅的下巴线条执拗地宣示着强烈的不满，挺直的身板传来重重的压迫感，竟让我觉得呼吸有些紧逼。

　　此时气氛压抑，我知道我刚才说的话重了，可也不愿意就此退缩，毕竟是他出言不逊在先。心里是这样想，也就不愿意将头低下，可这样仰视着他，心里却是栗六不安。

　　他眼见我如此不避不让，倒是有些诧异，但这丝诧异也是一闪而过。他突然唇角轻抬，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这一笑便如河面上的微风，将刚才的沉闷一扫而空，天上的星光都似坠入了他的眸子。

　　我只觉得周身一轻，只听他道，“你这姑娘倒有点意思，竟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眼光灼灼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调转眼光，心下只想赶紧离开，便不答话，侧身便行。

　　刚行一步，他已急忙伸出手拦在我的身前，我蹭地往后一跳，急道，“你想做什么？”

　　他收回手，抱着手站着，微笑道，“怎么就急了？刚才还伶牙俐齿的，这会儿才知道害怕？”

　　我道，“天道皇皇，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害怕。”

　　男子微笑道，“那你这么防着我做什么？”

　　我扭过头道，“大道朝天，各走一方。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过不去。我是在此等人的，觉得无聊才吹了笛子。”

　　男子道，“呵呵，原来是等人的。”他左右望一眼，又道，“说不定你要等的人已经来不了啦，再说不定他已经抛下你。这样一来岂不是令佳人空等？”

　　我斥道，“你要说的废话已经说完了吧？请不要再挡在路中间，正所谓好……不挡道。”

　　他哈哈一笑，道，“你在骂我是狗吗？你可真有胆子。”

　　我瞪他一眼，道，“我看在大街上象你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才真是稀有。”我不想再跟他胡扯下去，避开他立着的方向就要迈步前行。

　　他又是一伸手，急道，“姑娘，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偏偏不肯告诉我呢。”

　　我跺脚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胡搅蛮缠，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他嘻嘻一笑，道，“姑娘，现在周围都没人，我看你要是想喊倒是可能会招来几匹狼。我只是想知道姑娘的名字，而且，”他突然正色道，“姑娘吹曲子的韵律新清别致，是我相当佩服的。我只是想以后有机会还可以跟姑娘切磋一下音律，这样的初衷也有错吗？”他又嘻嘻一笑，道，“而且你也骂了我很久，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姑娘就算是稍微做些补偿，将名字告诉我也可以吧。”

　　听他这样一说，我不禁有些犹豫，也许他真的是觉得我吹的笛子好听。而且他也能将曲子来源说得一清二楚，连春枝舞都知道，这等在音律上的见识怕也不是唬人的。没准他的意图就真的如他所说？

　　我抬眼看他，见他依旧闲闲地立在我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有绿叶的垂丝轻轻地一下下拂在他的衫角，极轻极柔。我突然觉得星光下此时的他竟跟赵沁有些相似，一样的眉眼含笑，一样英挺的身姿，连那双眼睛里看人时的专注都似乎一模一样。

　　我急忙调转心思，沉吟一下，轻声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知道我名字后便不再缠着我。”

　　他微笑道，“这个自然，姑娘放心。”

　　我正待说出我的姓名，突见他身后巷子里奔出一人，快步向这边跑来。眼前的男子注意到我的诧异，也转身向后看。只见后来之人穿着普通，身材结实，一看就知道是练过功夫的。来人戴的帽子低低垂下，直要遮住双眼。奔得近来，单膝跪下行了礼。男子有些不耐，道，“什么事？”

　　来人上前一步，低声在男子耳边说了几句复又退下。男子眼珠一转，眼光看向我，竟似多了几分打量。

　　男子忽然轻轻一笑，道，“你等的人来了，看来我们今天晚上真的没有缘份啊。”说完便欲转身离去，忽又停下，从身上解下他佩的那块玉，突然上前一步塞在我手里。我一惊，便欲挣开，他用劲地握住，宽大的手掌直将我整个手都包容其中。

　　男子微笑道，“我终会寻得到你。”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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