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戮

　　寒钊本是入宫汇报邵阳暗矿一事，汇报至一半却被柳皇后哭天喊地的打断，楚文帝便一直在处理怀王中毒一事，寒钊便一直在殿侧侯到现在。

　　楚文帝闭着眼缓了会，近些日子他已经愈感身体疲累，又经过皇后吵闹一通，头如针扎般疼痛。

　　他捏了捏眉心，似乎才想起书案上还有未看完的奏折，强提着气睁开眼，伸手拍了下书案，没什么力气说道：“寒卿汇报一事朕知道了，已近年下，让左卫军加强京中治安，许是有些黑商私炮房私自制作炮竹也说不定，待过了年，再着人细查。”

　　“寒卿西南水患一事处理的很好，辛苦了，这件事就先不必管，朕会派人处理。”

　　寒钊弯身应下。

　　楚文帝摆摆手，让他退下，转身接过孔愠递过来的丹药，混着水喝下去，倚靠着椅子眯起来。

　　寒钊走出宣光殿，脚步快了起来，昨日他在府中遭遇暗杀，幸得贵人相助，他本想趁着夜色出城去看望双亲，那人却挡住他，说他父母有人相护，未避免麻烦，他这才没去。

　　如今朝堂事了，他自然要急忙出城去探望二老才能放心。

　　寒钊在前面快步走着，却被身后声音突然叫住。

　　“寒中丞路走这么快，叫本王好赶。”

　　寒钊微行了礼，两人并肩往前走着，夕阳低垂，冬日的天总是黑的格外早。

　　楚胤笑道：“听闻寒中丞回来时遇到了刺杀，没想到你还是遭遇到了这种事。”

　　寒钊苦笑道：“在其位谋其政，遇到这种事便说明有人心里害怕。”

　　楚胤：“邵阳暗矿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钊便将有人向他暗里举报，他又带人到邵阳探查一事从头到尾与楚胤说了遍，二人边说边往神虎门方向走着，事情说完，二人已踏到宫廷外，寒钊揖礼后便要走，却听楚胤又问道：“寒中丞可是要去城外看望二老？”

　　寒钊点点头。

　　“看你如此着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寒钊眸中闪过厌恶：“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人狗急跳墙。”

　　楚胤心下了然：“耽误你时间了，再会。”

　　靖安王的马车里早已有人百无聊赖地候着。

　　计子盍背靠着车厢一侧，两条无处可放的大长腿搭在另一侧的软垫上，手上正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闭着眼，嘴里仿佛还在哼着曲，活像个富贵丛中的贵公子。或者说，计子盍本就是贵公子，还是位万里挑一的贵公子。

　　楚胤撩开车帘，蹙眉叹了口气，好似又见到了另个瘟神，一开口便是“坐好了，像什么样子”。

　　靖安王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在别人马车上那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样，倒是在这先教训起别人来了。

　　计子盍并不为所动，只是撤掉两条腿，给靖安王一方容身之处。

　　马车“吱呀吱呀”走着，楚胤这才开口：“你都知道了。”

　　计子盍无奈道：“这种事，我不想知道都不行啊。”他长叹一声，苦兮兮呐喊：“真是苦煞人也。”

　　楚胤被他气笑，“好像我才是那个受苦的人吧。”

　　计子盍瞥了他一眼，“什么你的我的，你受苦牵连到我，我还能好过？”他一摆手，“唉，不说这个了，现在去哪？”

　　楚胤道：“东宫。”

　　洛阳城内没秘密，皇宫大内的消息要传出来也很快。

　　夜幕低垂，繁星漫天时，一辆马车堪堪停在景王府外，楚庚文跳下马车，急忙往里走去，入了门，却见楚言麟和奚天凤正在对弈。

　　他脱下大氅，脱口便问：“是王爷做的？”

　　奚天凤未起身，只跪坐着正身向楚庚文行了揖礼。

　　楚言麟手持莹白棋子，轻柔按在一粒黑棋旁，“岳父寒夜急忙过来，就是为了质问本王？”

　　楚庚文讥笑一声，坐在茶桌旁，端起侍女刚刚呈上来的热茶，浅啜一口，“我还没说何事，你倒是回的快。”

　　楚庚文又道：“我早就跟你说，不要着急，上次我们不是说好，只坐山观虎斗，柳氏迟早是要对付太子的，你如此着急，岂非自乱阵脚。”

　　楚言麟沉笑一声，“我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怕有人也想跟我一样坐山观虎，只在一旁为那盆火碳扇扇风而已，都想观虎，谁又去做相斗的老虎呢？”

　　“况且，柳氏那没脑子的，人证都被她一气之下弄死了，无论是不是死在她手，反正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干干净净，还能去哪查？”

　　“怀王无事，父皇让楚胤查，也不过是想走个过场，好给柳氏一个交代而已。”

　　楚庚文似乎被他说服，只是轻言道：“如此还是冒险。”

　　奚天凤却突然开口，“楚尚书放心，事情都已处理干净，就算柳氏那边知道，也会心甘情愿去对付太子的，如今三方态势尽显，咱们不动，别人该怀疑还是会怀疑。”

　　他又继续道：“楚尚书想必也知道，陛下如今龙体不盛往昔，已开始进食丹药，若是再等一两年，太子监国，对我们也并不是好事。”

　　道理的确如此，楚庚文听完也无法否认，他又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楚言麟适时开口，“岳父不用担心，对了，听说寒钊已经上报邵阳暗矿一事，不过看父皇的样子，年前应该不会有动作。”

　　楚庚文道：“时近年下，各部都到繁忙时，怕也没人抽得出身去管这事。”

　　楚言麟笑道：“那正好，也让柳氏安心地好好过个年，心里越放松，做起事来才能面面俱到，做的事越狠，反击起来才能越没有退路。”

　　怀王年幼，若是让他称帝，政权必然落入皇后与柳相国手中，柳氏等世家大族必然坐大，楚氏近百年打拼下来的基业到时恐怕就要改姓柳，这是楚言麟与楚言邕同样不能接受的。

　　可是，柳世卓入朝几十载，先不说他背后已经雄踞一方的河东柳氏，就说柳世卓羽翼下那些数不清的旁根枝系，遍布朝堂与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成事的。

　　楚言麟必要让他们炉下的怒火积攒到最大，几乎到最后能如同火山一样喷发，到那不可收拾、无法挽回之时，就算是参天大树，也能顷刻烧为灰烬。

　　所以，他并不在意失掉自己的一些薪柴去添到对方的火灶中，为对方添几把火。

　　此次尽管他失去了几位暗中培养数年的内侍和宫女，他并不在乎，甚至觉得非常值得。

　　他突然转了话题，道：“王妃刚回寝院，岳父要不要过去看看？”

　　楚庚文摆摆手，“不必，天色已晚，让她早些歇息吧。”

　　楚言麟道：“也好，正好明日王妃要去公主府探望，是该早些休息。”

　　楚庚文突然一掌拍向茶桌，低声喝道：“你又要做什么？我警告你，不要将静姝掺和进这些事来。”

　　楚言麟低笑一声，道：“岳父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与王妃成婚这么久，她还未去探望过公主，作为朔宁的王嫂，去探望探望怀有身孕的妹妹，也是应该的吧。”

　　“岳父放心，我会派人寸步不离地护着王妃，不会让她少一根头发。”

　　楚庚文厉声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楚言麟突然打断他的话，狞笑道：“岳父啊，咱们许多年前就已经同在一条船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早就绑在一起了，如今还想单独抛开谁，只怕也是不能。”

　　“你......”楚庚文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待到真要说出口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动也动不得，其实他早就明白，他早已身不由己。

　　楚言麟笑道：“不过岳父放心，本王的王妃本王自然会好好保护她。”

　　楚庚文走出景王府时，已是深夜，漆黑幽寒的深夜，幽暗长街上只有景王府门前的灯笼正在为他照亮着阶下的路。

　　他此刻正站在景王府门前，自然也只有景王府门前的灯笼能够为他照亮，能够在暗夜中给他一点温暖帮助，其他院子前的灯笼再亮，也总归是照不到他的脚下。

　　此时楚胤和计子盍也刚刚走出东宫，他们与太子的交谈自然要比景王府的交谈氛围稍微轻松些，但交谈的内容同样沉重。

　　楚言邕虽未出东宫，宫内发生的事情依旧第一时间传入到他的耳中，而他并不傻，自然知道是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可是，他却在见到楚胤和计子盍二人时突然问出一句，“你们可相信本宫不会做这种事？”

　　他本是大楚太子，当朝储君，本不应该对任何人解释这种事，可是有时，他却还想保持着自己与兄弟之间的那份纯粹的感情，并不希望兄弟对自己有丝毫的误会。

　　而兄弟也真的对他全心相信，楚胤和计子盍都明白且十分确认，此事自然不是太子做的，他们明知背后主导的手是谁，苦于没有证据，如果贸然行动，只怕龙座上那位会更加疑心。

　　三人针对暗矿一事与怀王中毒一事做了商议，最终三人一拍即合。

　　怀王中毒一事，楚胤装模作样查两天后就直接呈个认罪折子，实在不行就让陛下治个罪，反正陛下心里明白，也不会治他太严重的罪。

　　邵阳暗矿一事陛下既然都不开口，他们自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查，不过太子前几日收到了丹州薛家的信，得知丹州柳氏在偷偷研制火药并已经向外运输了一部分。

　　薛氏此举自然是沈莳提前知会的，如今暗矿一事已经摆在明面上，丹州火药之事也应该让太子一方知道。

　　而后几天，太子和沈莳那边几乎同时收到的消息是，薛家跟踪运送火药的商队兜兜转转到一个小镇上便跟丢了，好像被别人接了手，至于接手的是谁，接下来那些火药要运往何处，薛家便再也不清楚。

　　茫茫江湖，那些人身手又利落，仿佛经常干这种事，薛家竟连对方的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如今楚胤这边除了派人暗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多关注着洛阳城内的风吹草动。

　　楚胤之后几天也的确装模作样展开皇宫内查了一通，内侍局、崇德殿的后厨以及尚食局和太医院都让楚胤一溜烟查了一遍，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中毒一事没查出来，倒是让靖安王从中莫名查出内侍局中几个内侍中饱私囊，偷拿宫内的东西出去私卖，还有尚食局的几位掌事被查出食物以次充好，以权谋私，皆被楚胤借此由头处置了。

　　不知道的都以为这位王爷确实虎了吧唧，拿个鸡毛当令箭真的办起了差，心明眼清的自然明白，这些人都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心怀鬼胎的小鬼。

　　俗话说的好，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如今楚胤手里既然有鸡毛，自然该当做利箭用一用，除一除这些小鬼，想必皇上也是愿意的。

　　皇上自然愿意。

　　怀王中毒一事虽然楚胤什么都没查到，不过按他对楚文帝所说的话，“陛下也知道那件事不好查，我虽然没查明白，但这几日也不算全无收获，也算帮陛下清除了些后宫的蠹虫，也算一件小功，陛下就功过相抵，不要罚我了。”

　　楚文帝果真面上带笑地斥责了他两句，也便作罢，此时就算过去了。

　　在楚文帝这的确已过去，可是内廷中突然莫名其妙地被人砍断几条暗线，有些人的面上自然不是太好过。

　　楚胤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在他的处理中，柳式和景王的暗线都在其中，而且所处的位置不是一房掌事便是有位置的内侍，都不是小喽啰。

　　这倒让另外两边的人吃了个哑巴亏，却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而楚胤似乎早有准备，那些空出来的位置未出几天，皆又重新补了位，动作之迅速，倒是让人措手不及。

　　楚胤这边虽然毒瘤清除的很快，也并没有什么阻碍，但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几日，便一直在北衙禁军的训练场上......自虐。

　　有两人抱臂站在一旁，像看马戏一般饶有兴趣地看着演武场正策马狂奔的靖安王。

　　许易之问：“哎，他怎么了？心里有怨气？还是查案遇到难处了？不过案子不是结束了吗？”

　　他兀自说着：“不过他最近怎么总来北衙，就今天，射完两篓子箭，箭靶射穿两个，然后跑去骑马，马都换了三匹，他是想把自己累死在这吗？”

　　计子盍笑道：“没事，应该是吵架了吧。”

　　许易之：“吵架？他？他每次吵架不是都能把对方气的半死，这世上还能有他吵不过的人？”

　　计子盍：“以前不知道，反正现在有。不光吵架吵不过，打也打不过，总之，他对那人束手无策，全无办法。”

　　许易之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感叹道：“怪不得能让这个尖嘴薄舌的纨绔王爷变成哑口炮仗，自己在这噼里啪啦的炸，真是让人舒心。”

　　二人你一样我一语直接为策马奔腾的靖安王排演了一出恨海情天、痛煞人心的大戏。

　　可是这场莫名而来的大戏好像和楚胤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突然很烦，浑身烦躁，就想来出出汗、排排身上的燥气而已，不过无所谓，那边看戏的两人中并没有人关心他的真实想法。

　　相比之下，那两位也许更喜欢自己为兄弟安排的爱恨情仇。

　　说话间，楚胤已下马朝这边走过来，许是玩爽了，脸色缓和了许多，面色红润。

　　楚胤看着这俩人一脸猥琐地盯着他，莫名道：“你们俩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吗，这么盯着我？在说什么？”

　　许易之幸灾乐祸：“再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让靖安王如此心浮气躁？在下十分佩服，很有趣，实在有趣，有趣的很呐。”

　　楚胤的脸绿了又白，白了又绿，中间还掺杂着因射箭骑马等一系列运动微微泛出的红，那脸色，别提多精彩了。

　　计子盍听完，看着楚胤的脸色，哈哈大笑，一手搭在满脸坏笑的许易之肩上，逐渐笑弯了腰。

　　楚胤真想把对面这两个损友撅吧撅吧、剁吧剁吧扔到马槽里喂马。

　　这俩货不知道楚胤现在想杀他们的心已经到了顶峰，依旧跟没事人一样，一个笑的肚子痛，一个还在假装强忍着笑。

　　楚胤看着笑的肚子疼的计子盍，淡淡开口：“你想有都没有。”

　　然后他立马抬眼看向许易之，依旧淡淡的，嘴角还带着坏笑：“熙姐回来后，根本没有和我提起过你。”

　　楚胤说完自顾自离开，骑马未消磨完的最后一点烦气在计子阖和许易之青绿的脸上散掉了。

　　东风吹罢西风起，青绿的脸色瞬间转换了人。

　　靖安王一身轻快，心情愉悦地哼起了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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