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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翠六岁时,她爹在院子里栽种了一棵小树。那时她的身高和小树齐平,但无论是她还是小树,都没有她爹的大腿高。
“爹,这是什么?”李文翠歪着脑袋问。
“楝树。”她爹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楝树是什么树?”
“给我们囡囡的嫁妆树。”她娘也笑着蹲了下来,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
“嫁妆树?”
“等我们囡囡长大嫁人的时候,这棵树也长大了,砍了给我们囡囡打家具,盖新房。”
李文翠看着那棵小小的,跟她齐高的树苗,摇头说:“不要砍不要砍,囡囡不嫁人。”
李文翠的爹娘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全当这是小孩的玩笑话。
可谁也没想到,这话会在未来一语成谶。
李文翠20岁的时候,和本村的一个男孩定亲了。她爹高高兴兴地站在院子里,准备伐掉院里的苦楝树,给自己的女儿打嫁妆。
李文翠很不高兴,她抱着这棵树的树干不撒手。甚至准备举报她爹私自砍树,但她爹却说已经打好报告了。
后来她爹还是没砍成树。
不过不是因为她阻止了她爹,而是因为和她定亲的男孩出事了。这门亲事作罢,自然不需要砍掉它做嫁妆了。
李文翠22岁的时候,她又和临村的一个男人定亲了。苦楝树的树冠更大了,树干也变粗了,李文翠双手环抱都抱不住。
她爹看着仰头看着这棵树,心想总算能砍掉了。
但就在动工那一天,和李文翠定亲的那个男人又出事了。
这下好了,李文翠在本村和临村都出名了,人人都说她克夫。
李文翠的爹娘头疼不已,害怕李文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李文翠本人倒是不以为意,每天都忙着组织村里的妇女一起挖沟渠。
在屋里的时候,李文翠常常听到爹娘的叹息声,倒不是她想听,主要是她爹娘总会凑到她旁边重重地叹气。
他们一边叹气一边说:“怎么办,怎么办,囡囡嫁不出去,以后怎么活?”
“什么怎么活!妇女能顶半边天!我都顶了半边天我还活不下去了?”李文翠说完,扛起锄头就往外跑。
村里人也会在背后议论她,但李文翠只是干自己的活,比谁干得都好,比谁干得都认真。
三年后,李文翠25岁,她爹娘不信邪,托村长伯伯在临村的临村的临村,又给她寻了一个亲,对方35岁。
这回定亲对象没有出大事,只是在修房顶的时候从梯子上掉了下去。
那边的人匆匆赶来荼村,要李文翠早点嫁过去照顾人。
可没想到,不知她从哪里听说了李文翠克夫的名号,当场就在村里闹了起来,说李家骗婚,要害死她侄子。
她侄子只是摔了腿,不严重,过些日子就好,要是真娶了李文翠这种克夫的女人,命都要丢啦。
李文翠的爹娘连连道歉,最后以退婚和赔偿了事。
又过了一年,李文翠26岁,村里来了五个知青。
那个时候正是暮春时节,紫色的苦楝花开得正盛,从村尾常常飘来阵阵清香。
村长站在房间的中心位置,周围围了好几圈的人。村长说需要把这五名知青分配到五家进行教育。
五名青年中有四名很快就被领走了,唯独剩下一名瘦瘦高高的青年。因为村长一早就说了他家成分不好,谁也不想惹麻烦。
青年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你们谁愿意领走他?”村长又问了一遍。
有人看天,有人看地,就是没人看村长,更没人回答。
李文翠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看到了那个垂着头的青年。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自己,那个被众人嫌弃说闲话的自己。
于是,最后一排的李文翠“噌”地站起来。
她大声说:“我们家愿意领。”
青年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会议结束,李文翠就领着青年回家了。
李文翠家在村尾的位置,村委开会的地方在村头。他们两一前一后,沉默地从村头走向村尾,布鞋擦过湿滑的青石板,溪水哗啦作响。
“我叫李文翠,你叫什么?”李文翠突然出声。
“宋潋舟。”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潋?”李文翠转头看向宋潋舟,“楝树的楝?”
“楝树是什么?”宋潋舟问。
“就是那棵树,”李文翠扭身指向前方,“我家门口的那棵。”
宋潋舟顺着李文翠指的方向看去,碧蓝天空,青砖黑瓦,一团紫色的云雾糅合了所有。
“它是全村最好看的树。”宋潋舟的耳边响起一个有些得意的声音。
他循声看向李文翠。
她正朝他笑着,眼睛很亮,像白日里凭空闪耀的两颗星星。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的大喇叭闹醒了全村的人。宋潋舟跟着李文翠一家去地里,李文翠所在的小队已经满员,宋潋舟只能被分到其它小队。
队长递给他一个锄头,转身就去安排其它工作了。
宋潋舟看着手里的锄头,有些茫然。他在城里学美术,会拿画笔,但不会拿锄头。
他握着锄头想向身边的人问询,大家却都默契十足地避开了他。他往远处望去,李文翠小小的身影似乎也在看他。
宋潋舟收回目光,心一横,学着别人的动作,把锄头往地里一扎,再一勾。
接着,他脚上的大拇指就血流如柱了。
宋潋舟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抿嘴强忍着疼痛。
大家停手看过来,没有言语,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在说他蠢。
李文翠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蹲在他旁边:“你怎么了?”
宋潋舟咬着牙,从牙缝里渗出两个字:“没事。”他不想说自己不会用锄头。
李文翠看到了他鞋上的破洞和流血的大拇指,抬头朝大队长喊:“队长,我带宋潋舟同志去包扎。”
说完李文翠朝宋潋舟露出了后背,她说:“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宋潋舟没动,脸色很难看。
李文翠扭头看向宋潋舟,眼睛亮亮的,她说:“我力气很大的。”
周围的几个年轻男人发出起哄的声音,李文翠“噌”地站起来,扬起下巴,说:“闭嘴,小心我跟你们定亲。”
几个男人立刻闭嘴,毕竟他们都想活。
宋潋舟皱了皱眉。
李文翠蹲下来,看向宋潋舟:“放心,我克夫,他们不会乱说我们的,毕竟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不想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上来吧,别耽误时间。”
宋潋舟只好搭上了李文翠的肩。这也是他人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孩靠这么近。
李文翠看着瘦瘦的,但是力气却出奇地大,虽然背着宋潋舟,但步履沉稳。
“我经常挑猪粪的,”李文翠说,“跟你差不多的。”
宋潋舟一僵,他知道李文翠的意思是重量差不多,但他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你很厉害。”宋潋舟还是回了一句。
宋潋舟的脚没有大事,但确实不太方便干活。李文翠坐在宋潋舟身边,满脸严肃:“宋潋舟同志,你会什么?”
李文翠这话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但在宋潋舟耳朵里自动变成了:“你这么蠢,锄地都能锄到自己的脚趾,你还会干什么?”
“不会,我什么也不会,”宋潋舟的头扭向一边,沉默几秒后又扭了回来,他说,“所以我来向你们学习。”
李文翠点点头:“宋潋舟同志,你的态度很好,但是你现在需要挣工分,不然没东西吃的。”
宋潋舟低下头:“我就会画画写字。”
李文翠眼睛一亮,说:“那你可以去村里的宣传部。”
于是宋潋舟得到了新的工作内容,画宣传海报。李文翠每天背着他去村委,再下地忙自己的事。
一开始宋潋舟很不习惯,后来只要李文翠一朝他走,他就伸出胳膊。
不过习惯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的脚好了。村里的宣传工作也那么多,宋潋舟开始下地干活了。
李文翠是个好老师,但不温柔,甚至严厉。宋潋舟在李文翠的棍棒教育下,学会了干农活。村里人也接纳了他,大家一起干农活,偶尔还会叫他帮忙写写对联大字什么的。
宋潋舟同志逐渐适应了荼村的生活。白天干活,傍晚的时候偷偷看他带的书籍。他只藏了一本,反反复复地看,书页都快被翻烂了。
秋去冬来,苦楝树结出了黄色的果子,一串一串地挂在树梢。
冬天的农活少,白日里多了些空闲时间。宋潋舟躲在自己的房间看书,看得太入迷了,以至于他没有听见李文翠敲门的声音。
李文翠担心宋潋舟出了什么事,推开门冲了进来。
彼时,宋潋舟的手上正捧着一本全英文的书。
宋潋舟和李文翠都愣了。
“这是什么书?”李文翠关上门,打破沉默。
宋潋舟在“英文版马克思语录”和“外国小说《雾都孤儿》”的选择中摇摆不定,最后他还是选择诚实,毕竟对面是李文翠。
“《雾都孤儿》。”宋潋舟说。
“孤儿?雾都?”李文翠压低声音。
“小说名字。雾都是伦敦。”
李文翠凑上来看,说:“这什么字,像溪里的蝌蚪。”
“英文。”宋潋舟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文翠拿过那本书,随便翻了翻,说:“讲什么故事的?”
“一个孤儿在伦敦历尽磨难,最终因为自己的善良和正义获得美好结局的故事。”宋潋舟强调了“善良和正义”。
“他叫什么名字?”
“谁?”
“这个孤儿。”
“Oli——奥立弗。”
“好奇怪的名字。”
“外国人的名字是这样的。”
“宋潋舟。”李文翠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干什么?”
“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好吗?”李文翠低下头,又抬起头,笑着说,“这样就算是我们一起看了。”
宋潋舟放了心。他说:“好的。”
于是宋潋舟每天又多了一个事——给李文翠讲故事。
宋潋舟发现了自己讲故事的天赋,因为李文翠听得太认真了。她常常发出“啊,可怜的奥利弗”的感叹,或者“杜松子酒是什么东西?”的疑问。
有时候李文翠也会兴冲冲地说:“宋潋舟,不如你教我几句英文吧?”
宋潋舟就教她说“hello”。
“hello,”李文翠小心翼翼地重复一遍,“什么意思呢?”
“‘你好’的意思。”
“还有什么?我还想学!”
宋潋舟看着李文翠被烛光照得亮闪闪的眼睛,脑袋一抽,说了句:“I love you。”
“爱拉乌油,”李文翠笑着问,“什么意思啊?”
宋潋舟的耳朵红彤彤的,他轻咳了几声,义正言辞地说:“再见的意思。”
于是每天李文翠都在跟宋潋舟分别的时候,乐呵呵地说:“爱拉乌油。”
但是宋潋舟总是脸一僵,回复她“再见”。
“你为什么不说英文?”
“我喜欢说中文。”
李文翠瞪大眼睛看向宋潋舟。
“好吧,”宋潋舟一咬牙,说,“I love you。”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你别对别人说。”
“我知道,这是洋文嘛,”李文翠说,“我只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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