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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影子
槐树小院的日子,像是被那枚黄铜顶针和穿梭不停的针线,编织成了一张细密而忙碌的网,将我们紧紧地包裹其中,每一个日子都在这网中沉淀出独特的韵味。
日子有了新的节奏,如同欢快的乐章,每一个音符都跳动着生活的热情。天刚蒙蒙亮,姥姥就轻手轻脚地起身了。她那轻柔的窸窸窣窣声,仿佛是清晨的序曲,在静谧的小院里缓缓奏响。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了粥香,那淡淡的米香弥漫在空气中,勾起了我们肚子里的馋虫。等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饭。白粥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放着几碟自家腌制的咸菜,清爽可口。旁边往往还摞着昨晚小军哥哥带回来、连夜赶工补好的三两件衣裳,那些修补好的衣服平整地叠放着,仿佛在诉说着小军哥哥的专注与用心。
小军哥哥成了这小院里最沉默也最核心的那个人。他几乎长在了槐树下那张石凳上,仿佛与石凳融为一体。上午,他整理新送来的衣物,按修补难易分类;午后光线最稳时,他做对色、织补这些精细活;晚上就着灯,赶工钉扣子、换松紧带。他低着头,眼神紧紧地盯着手中的布料,手指灵活地穿梭着针线,仿佛在编织着一个五彩斑斓的梦。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手中的衣服。午后,闷热的空气笼罩着小院,他便做换松紧带、钉扣子这类不太费眼的活。他坐在石凳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却浑然不觉,依旧认真地完成着手中的工作。晚上,就着煤油灯那昏黄的光,或者后来王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个旧台灯,他赶工那些不那么急但琐碎的修补。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孤独而又坚定。他的手指总是干净整洁,指尖却因常年捏针顶针,比我们多了些薄茧和细微的针眼。那些针眼,就像是他奋斗的勋章,见证着他的努力与付出。他很少说话,只有穿针引线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完成一件复杂修补后轻轻舒出的一口气,泄露着他的专注与用心。
王磊哥哥是我们对外的“揽活儿的”理”兼“运输大队长”。他的“业务范围”早就超出了最初的篮球场和东街,如同一只勤劳的小蜜蜂,穿梭在邻近的几条街巷。他蹬着家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在街巷间风驰电掣。车后座绑着个旧布袋,里面装着取回来的待补衣物和补好送回去的成品。那旧布袋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而晃动,仿佛在欢快地舞蹈。他嗓门大,人也活络,跟修车铺的师傅能聊得热火朝天,从自行车的保养到修车的小技巧,无所不谈;跟看门的大爷也能唠上半天,从家长里短到国家大事,都能聊得津津有味。他总能带回来新的“订单”,有时候是一包磨破袖口的工作服,那些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污和灰尘,仿佛在诉说着工人们的辛苦;有时候是几条开线的裙子,裙子的款式各异,颜色鲜艳,仿佛带着女孩子们的青春活力。他还有个小本子,歪歪扭扭地记着取送地址和时间,虽然字迹远不如李柏川工整,但从来没出过错。他就像我们小院与外界联系的桥梁,让我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李柏川哥哥则是我们坚实的“后方总管”和“财务总监”。他那本天蓝色的《缝补记录》越来越厚,就像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记录着我们小院的点点滴滴。表格也越发精细,甚至后来还分了类:日常修补、大件改制、精细绣补。他不仅记账,还开始琢磨怎么提高效率。他发现小军哥哥对不同布料用针用线的习惯,就偷偷记下来,分门别类准备好。他把各种针线整齐地摆放在针线筐里,不同的布料对应着不同的针线,仿佛在为每一件衣服量身定制。他发现王磊取送路线有时重叠费时间,就画了张简易的片区地图,优化路线。那地图虽然简单,但却清晰地标注了各个街巷和客户的位置,让王磊的取送工作更加高效。每天晚上,我们聚在石桌前,他会清晰地汇报当天收□□认真的模样就像一位专业的财务人员。他把钱放进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时,动作庄重得像举行仪式。他小心翼翼地把钱一张一张地放进去,仿佛在把我们的希望和梦想也一起放进去。盒子的重量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着,就像我们的生活在一点点地变得更好。
我的任务也变得固定而重要。我是“材料管理员”兼“质量检验员”。每天我要检查针线筐,及时补充快用完的线轴,把磨钝的针换掉。那些线轴五颜六色,整齐地排列在针线筐里,就像一道道美丽的彩虹。那些宝贝布头被我管理得井井有条,按颜色、质地、大小分装在几个旧纸盒里。小军哥哥需要什么,我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每件衣服补好送出去前,我都要按照姥姥教的和小军哥哥的标准,仔细检查一遍。我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线头剪干净没有?补丁缝得平整吗?扣子钉得牢不牢?发现问题,哪怕只是一个小线疙瘩,我也会立刻指出来,让小军哥哥重新修补。我还负责清洗一些不太脏但需要修补的衣物边角,保证交到人家手里时是干净的。我把衣服放在水盆里,轻轻地揉搓着,看着那些污渍一点点地被洗掉,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姥姥是我们所有人的“后勤部长”和“定心丸”。她不再需要去刻意招揽生意,口碑早就传开了。她主要的工作变成了照顾好我们的吃喝,打理好这个小院,让它始终是我们疲惫归来时最温暖的港湾。她变着法子做简单却营养的饭菜,熬清火的绿豆汤。那绿豆汤清凉解暑,喝上一口,仿佛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晚上,总有一盆温热的水让大家泡脚解乏。她把水端到我们面前,笑着说:“孩子们,累了一天,泡泡脚,舒服舒服。”她话不多,但眼神总是跟着我们转,谁累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会默默地把茶水递到那人手边。那茶水温暖着我们的心,让我们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这两个月,日子是重复的,却从不枯燥。每天都有新的“挑战”等着我们。一件料子特别滑、不好下针的衬衫,就像一个调皮的小精灵,让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制服;一条破洞位置尴尬、需要巧妙拼接的牛仔裤,仿佛在考验我们的智慧和创造力;一个想把旧衣服改成新式样的特别要求,更是让我们绞尽脑汁。我们就在解决这些具体的问题中,一点点推进着,不断成长和进步。
我们也遇到了不少困难。有过因为沟通不清,补好的衣服顾客不满意,小军哥哥默默拆了重做的时候。他坐在石凳上,低着头,默默地拆着针线,那专注的神情里带着一丝失落和自责。有过王磊骑车送衣服淋成落汤鸡,却把衣服护在怀里一点没湿的时候。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头发滴落,但怀里的衣服却干干净净,仿佛在守护着一份珍贵的宝贝。有过李柏川算账算到深夜,只为核对清楚一分一厘的时候。他坐在桌前,眼睛紧紧地盯着账本,手指不停地敲打着算盘,那专注的神情让人心疼。也有过我分类布头分得眼花,差点哭鼻子的时候。我看着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布头,心里又着急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我们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我们知道,只有克服了这些困难,我们才能变得更强大。
印象最深的是东街的张大爷。
他来那天,是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槐树叶。他没有像别的街坊那样直接走进院子,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要定定神。然后才慢慢地挪进来,怀里抱着个用深蓝色布包袱皮仔细包着的方形包裹。
他没先开口,只是把包裹轻轻放在石桌上,那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开始解包袱皮上的结。那是个老式的、繁复的活扣,他解得极慢,手指有些不太听使唤似的,好一会儿才打开。
包袱皮层层揭开,里面是一件叠得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深灰色中山装。料子一看就是过去的好东西,不是现在市面上那种薄溜溜的化纤,是厚实挺括的纯毛料或者混纺毛料,颜色被岁月洗得泛出一点柔和的光泽,像老照片的底色。衣服被保存得极好,连折叠的印子都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的规整。
张大爷没有立刻把衣服展开。他的手掌在衣服最上面那平整的领口处,反复摩挲了好几下,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小心翼翼地将衣服一层层展开,铺平在石桌上。他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布料,从领口,到前襟,再到袖口,一路抚过去,像是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
最后,他的食指停在左边胸口口袋的位置。那里,果然有一道寸把长、不太规则的三角口子,边缘的线头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有些毛糙了。
“我老伴……”他开口,声音像是从被岁月磨薄了的旧唱片里缓缓转出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有些干涩发颤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很沉,仿佛每个字都有重量,需要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她眼睛不好的最后那一年……屋子里光线暗了,她就挪到窗户边,借着那点自然光,眯着眼,一针一线给我做的。”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什么艰涩的东西,“这料子,还是当年大儿子从外地捎回来的,正经羊毛的,她一直收在箱子最底下,舍不得。总念叨着,说等我六十整寿,再拿出来做,穿着体面……”
他的手指在那个破口周围画了个圈,却没敢真的碰上去。“我……年前收拾柜子,没留神,就在这柜子角上,刮了这么一下。”他说“一下”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和心疼,仿佛刮破的不是布料,而是他心尖上最柔软的一块肉。
“我不敢动它,怕自己手笨,越弄越坏。”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衣服上移开,看向小军哥哥。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抚摩衣物时的深沉眷恋,变得有些空茫,又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期盼。那不是命令,也不是普通的请求,而像是一个守着最后一捧珍贵火种的老人,屏住呼吸,看着眼前唯一可能帮他引燃薪柴的人。“你们……手巧,眼睛也亮。你们……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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