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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泥:死路
赶到中京时,已是近半月之后。
唐雨受损的经脉,至使她无法长期赶路,稍一劳累便气虚体弱,因而纵使心中再急,脚程也快不起来。
而这也是谢行征的谋划,哪怕她赶到中京,许多事也已落定,而她能做的自然也少之又少。
唐雨坐在城西一家茶馆二楼靠窗的雅座,发凉的指尖摩挲着茶碗,攫取着温度。
楼下街道,是中京一如往昔,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繁华的氛围。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夏南刚与南疆交过战,却丝毫不影响这里百姓的生活。
在中京停留的两日内,唐雨探听到的,是百姓兴奋谈论谢行征如何破蛊疫、守夏南,与安王联手退敌数百里,不愧为大夏第一少年将军,言辞间皆是钦佩与敬意。
而她也得知,因其镇守夏南有功,回朝后楚文帝以“论功行赏”为名,将人留在了宫中,如今已十数日有余。
百姓不知内情,只觉圣上定是为功臣,设宴宫中,封名赏赐也定然样样不缺。可谓是皇恩浩荡,朝廷宽仁。
可唐雨却明白,皇帝未将谢行征下狱,也未当众则罪,而是暂囚于宫中,只因谢行征声望正盛,谢家根基太深。
所以,他只得先将其软禁,再徐徐图之。
“公子,可还要添水?”小二提着茶壶殷勤的上前。
因南疆容貌多有不便,早在入京前,唐雨就换上人“苏雨堂”那张人皮。如今在他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位眉眼清秀,平常到难以记清样貌的书生。
“不必。”她温声拒绝。
随后又状似无心问道:“中京街上,倒是多了许多官差。”
“可不是嘛。”
提起此事,小二立马来了精神,“都因着南边打仗,这城中乞丐、流民多了起来,所以朝廷才派了衙役巡街。同时还要彻查南疆叛党,像咱这小店啊,可每日都有官兵来查问呢。”
唐雨颔首。
想来,朝廷是想先彻底清查与南疆有关余孽。而等此事终了,只需随便给谢行征安个罪名,便是同时解决两方隐患。
看来要入宫,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自然最先想到的,就是望山岳与萧方椋。可就在前日走到望远镖局附近时,便当即察觉出不对。
周围不仅巡街守卫变多,甚至多了好些摊贩。而那些人的目光,带着普通百姓不会有的警觉,想来定是朝廷的暗卫。
唐雨不敢冒险,很快便退开。
随后,她又绕道去了谢府附近,情况更是严重。
大门紧锁,竟是不许任何人出入。
唐雨不知道,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了等她这条“鱼儿”上钩,还是单纯为了将谢行征身边可能“变数”,纳入检察。
她不敢贸然行动,这两日便只好在城中晃荡,思考破局之法。
杯中茶早已凉透,指尖温度也慢慢褪去。
唐雨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脑中一遍遍推演,如何能避开耳目,传讯给望山岳与萧方椋。
即便,是被当作犯人押入皇宫,她也绝不能冒险,而假借他人之手。
思来想去没有主意,她长叹一声,付过茶钱,起身离开。
午后的中京街市正是热闹的时候。
叫卖声、人群、车马往来,一切都显得安稳而有序。若不是她亲身经历过夏南的血与雪,几乎要错觉,这世道真的从未乱过。
正走着,衣角忽然被人轻轻扯住。
“公子,行行好。”
又轻又软的孩童声传来。
唐雨边低头,边下意识从袖中摸出两枚铜板。可还没递出去,目光却先落在了那男孩的脸上。
她动作一顿。
眼前是个瘦小的乞儿,脸上沾着灰,头发乱糟糟的,可那双眼睛却极为清亮。
他笑盈盈晃着唐雨的袖子,压低声音:“姐姐,又见面啦。”
这脸唐雨太熟悉了。
这不正是,那时在夏南,帮她偷东西的小乞丐嘛。
她嘴角飞快地扬了一下,又立刻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将两枚铜板丢进他碗中,装出一副善心大发的模样,“可怜的孩子,饿了好几天吧?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小巷里的面摊热气腾腾。
小乞丐捧着碗,吃得又快又香,仿佛几日没沾过热食。
唐雨坐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在中京?”
小乞丐抬头,嘴角还沾着汤汁,得意道:“夏南要打仗这事,我们乞丐可比谁都早意识到。”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埋头吃面:“这太平时候,光靠讨饭也能混个温饱,日子逍遥得很。可真要打起来嘛……”
他晃了晃自己灵巧的手,语气稀松平常,“就是我再有通天偷术,别人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我能偷几个钱啊。自然呆不下去,跟着老乞丐们,往更太平、更富庶的中京跑喽。”
唐雨听着,不由失笑,“人小鬼大。”
小乞丐咧嘴一笑,露出口不太整齐的牙,“姐姐,你还记得上次答应过我。如果有缘再见,会教我易容术嘛?”
唐雨笑了,大方道:“当然记得。”
“那……?”小乞丐立马双眼放光,期待的看着她。
唐雨心中微动,笑道:“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我今日就教你如何?”
*
望山岳收到唐雨的传信,是在傍晚时分。
而信竟还是从正门送进来的。
听收信的家仆说,有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来要饭,他去厨房寻了两个馒头。递给他时,手心便被塞了张纸条,还来不及反应,小乞丐就跑远了。
望山岳读完,几乎没有犹豫,披上外袍趁着夜色,避开耳目,溜入了萧府。
“阿椋。”他小声唤道。
彼时,萧方椋正在房中理书卷,见此风口浪尖之时,对方竟敢来寻他,就意识到有重要之事。
“唐雨已赶到中京了。”望山岳压低声音,将手中的纸条递出。
萧方椋接过,读完后陷入沉思。
他自然明白,唐雨想入宫以死换生。
可也明白,不论是唐雨,还是谢行征,没有人能有与皇权博弈谈判的资本。
望山岳苦恼道:“你说,如果皇上非要杀她怎么办啊?”
萧方椋没有立刻回答,只心中感叹:
连阿岳都知前方是死路一条。
屋内,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只剩烛火的光在案上轻轻晃动,明明灭灭。
“我去求我父亲。”萧方椋终于起身开口。
望山岳一愣:“那你怎么办?你爹会不会打你?”
“只有这条路,能不经他人之手,安全将唐雨送入宫中。”
萧方椋声音很稳,“由内阁大学士发现南月潜逃叛党,押送朝堂之上。众臣见证之下,至少……能暂保谢小将军一命。只要罪出无名,就定会有人愿力保谢家。”
望山岳咬牙,“难不成,就无两全之法?”
萧方椋叹息。
这便是朝堂,比江湖更加残酷,杀人不见血。
*
夜深,萧府正堂仍灯火通明。
萧父惘然的眼神望着远方,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你再说一遍,你要我押谁入宫?”
“唐雨。”萧方椋跪得笔直,“当年逃脱的南月圣女,月绮梦。”
萧父脸色铁青,手中茶盏“砰”地一声砸落在案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怒极反笑:“将此人押入宫中,换谢行征一条生路,无异于在皇上患处撒盐。圣上要得是什么?是权利平衡,是兵权回拢,是谢家自此断臂,再无威胁!”
“而你,要拿自己仕途前程,去换一条本就留不住的命?”
“仕途?”萧方椋冷嗤抬头,无惧与父亲对视,“哪怕,所救谢家,乃是数十年如一日,保家卫国,戍守边疆,守卫我大夏诸多百姓的存在?”
萧父冷哼一声,“我早早便告诫过你,慎独、慎微、慎友,官场之道,从不在于你有多少凌云之志!意气而为,最终只会害了你,也害了萧家!”
“父亲,在您眼中,为官的意义是什么?”萧方椋声音放轻。
萧父一滞。
“是家族荣辱?是权势稳固?还是我能仕途坦荡,最终青史留名?”萧方椋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
“仕途比之情谊,比心之所向,比公理昭彰更为重要吗?若为官心迹为之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百姓能过上富足的生活。救谢家于水火,边塞就永远多一道城防,就能少死一些百姓。天下,不就多几分太平?”
萧方椋苦笑,“若您总说成大事前不拘小节,每每奉行中庸之道,数次辜负心中正确的道。而他日,是否会一再退让,不断辜负,不断被掣肘,至使越来越害怕做正确的事。”
“到最后,小节不敢顾,大事不敢做。到头来,留下的不过是碌碌此生,一身虚有其表的官服,和一句‘当年无奈’。”
堂中一片死寂。
萧父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儿子,忽然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背书论策的少年,也再不会顺着他所安排的道路,矇昧前行。
他心中无比清晰的道,竟一时叫他不知是喜是悲。
“两人皆是我至交好友,我私心希望他们都能活着。可我亦知,世间难得双全之法。”萧方椋深深一拜,“所以,我没有求您救她。”
“我只求您,能许我随您押其入宫面圣。全了其甘愿换回,为我大夏守城、退敌、抛洒热血的谢小将军的心。”
“如此,也不行吗?”
许久。
萧父缓缓闭上眼,又睁开。
那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也再无平日训斥人时的锋芒。
*
大殿之中,百官已列。
冬日寒风自殿前灌入,掠过朱墙金柱,卷起官袍的边角。
可殿内,却静得出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阶下跪着的那道身影上。
那碧眸褐发,锋利而艳丽的脸,在肃穆森严的朝堂之中显得格外醒目,无不昭示她与南疆的联系。
楚文帝居高临下,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语气慢条斯理:“萧老,这是押了谁来?”
唐雨未等萧父开口,率先道:“臣女,正是当年自南月血池中,被带离,由夏人养大的圣女。”
她顿了顿,语调不疾不徐。
“月绮梦。”
话音落下的一瞬,殿中哗然。
满朝文武神色各异,有人震惊,有人警惕。
在他们看来,这个名字,便等同叛党,等同于无可赦免的罪。
而她,却跪在那里,背脊笔直,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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