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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拢桃夭(九)
“你笑什么?”江宛从未见过宫泽尘这般笑容。
“宛儿派出的人是找不到野草的,不过你放心,没有人能找到他,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也不能。”
宫泽尘下颚微微扬起,明明是胸有成竹,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神色,让江宛有些困惑。
“你把他藏起来了?”江宛试探性地问道。
“可以这样说吧。”
“你不是说,他不适应这里,不知去向了吗?”江宛越来越觉得宫泽尘有些反常,甚至莫名担心野草遇到意外。
宫泽尘却长叹一口气:“前半句是真的,他要离开我们,无论我怎么劝他留下来,他都不肯。我担心他心生歹念,也怕他被有心之人盯上,就佯装作答应他离开,后让手下打晕了他,现在还在容尘居。”
江宛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母亲知道此事吗?”
“母亲并未知晓,你放心,除了我和经手之人,不会有更多人知道。”
尽管宫泽尘信誓旦旦,江宛还是有些不安。祝瑶进得了容尘居,宫家其他人难保不会在那里逗留,若是这样,宫楚让和岳知文便都可能会去。
江宛一直对宫楚让有敌意,这一回也是下意识想到了他。
见江宛若有所思,宫泽尘问道:“怎么,宛儿在担心什么?”
江宛直接了当道:“泽尘,现在能不能传信给你的手下,把野草交给潘玉麟看管?”
宫泽尘目光有些飘忽不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江宛有些不信任他。
江宛认为,共历过生死后,有些事情可以对宫泽尘明说,便开门见山道:“你别误会,我相信母亲,也相信你的手下。我只是有些不安,你应该知道真正让我担心的那个人是谁。”
“是二哥吗?宛儿为何对二哥这样提防?过往的那些巧合也无法证明二哥是个坏人吧!”
宫泽尘这话让江宛倍感诧异,就在不久的方才,他在饭桌上还因与宫楚让的对比而险些让祝瑶不悦,此时却如此追问江宛。
江宛有些摸不清宫泽尘的想法了。
再次看向宫泽尘,他脸上那种异样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单纯的好奇,再加上他那双明眸,更显得无辜。
若是放到平时,江宛还真吃他这一套,但此时此刻,她已经察觉到异常。
“不对!这不是好奇,这是在试探!”江宛暗自打鼓。
可她没有余力和宫泽尘打太极,依旧直白道:“在岭南,在目极峰,我已经不止一次向你吐露过对宫楚让心存芥蒂,你该知道,我本就是一个生性多疑之人,这足矣令我对你二哥谨慎提防,有什么可疑问的吗?”
宫泽尘长吁一口气,似有如释重负之意:“此前,我以为你是发现了什么,故意瞒着我。既然只是因为我知道的那些来由,我也坦白,对于二哥这个人,我也感觉越发不不对劲。”
江宛踏下心来:“何出此言啊?”
“我觉得,他升官升的太快了。宛儿你应该知道,不管是你我的婚姻,还是二哥入朝为官,都是为了巩固皇权。二哥的确出类拔萃,但是,这么快就官居三品,有些太超乎常理。”
听宫泽尘这么一说,江宛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早年虽也是节节高升,但从一个校尉坐到提督之位,她一步也没有落下。江宛自始至终也明白,萧荣所谓的仕途之所以那样顺,都是江乾的授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宫楚让升迁得这样急,一定也离不开皇室的授意,首当其冲的便是江乾。可这么快就坐上吏部侍郎之位,真的只是为了扶植宫家,与杨家抗衡吗?
直觉告诉江宛觉,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泽尘,你二哥曾经是否系统学习过与工程建设有关的知识?”
宫泽尘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我二哥只十岁前去学堂学过《万物类纂》,后来就随叔父去南图国跑货物,期间似乎也接触过《算经九章》和《权衡演说》,多是和经商相关的。就我所知,他应该没有系统了解过工程学。”
江宛眉头微蹙,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怎么了,这能说明什么吗?”宫泽尘问道。
“工部主管全国的工程建设、水利、运输、器械制造、资源开采等实务,要想走的高,需要过硬的专业基础。很明显,你二哥没有。我能理解皇室想扶植宫家,让你二哥进入六部这个安排,但我想不通为何偏偏是工部。若想迅速打入权力的中央,应该去中书省或者吏部,若要人尽其才,应该去户部。工部属于下三部,即便是官至尚书,对于黎国朝政也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
江宛说着,发觉一旁的卧晓枝正听得津津有味,便问:“卧姑娘,你有什么看法,也可以说出来,给我们开拓一下思路。”
卧晓枝面露难色道:“我对于黎国的官僚体制不太了解,但你方才提到那些工部的职能都是能改善百姓生活的建设,我们天枢阁也多少会参与西幽国的类似工程。”
“参与?天枢阁是为百姓分担苦劳吗?”
卧晓枝摇摇头:“天枢阁信徒区区几百人,能帮上什么忙?若是到工地去干活儿,这天枢阁自己的事还干不干了?我们真正要做的,是代表百姓监管朝廷的工作。”
江宛很诧异,天枢阁这样的民间组织竟能参与到西幽国的基础建设中,还是充当监察御史的角色,这在黎国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可真是新鲜,竟与黎国和南图国都不同。让天枢阁监督朝廷,省的有人贪污国库。我认为,这是利民之举,值得黎国学习。”
宫泽尘满怀期待地看向江宛,企图得到赞许。
江宛没来得及理会他,而是道:“根据我的了解,有民间组织想要插手朝廷的话,必然会被敌对,你们天枢阁一定废了不少心思来应对朝廷吧!”
卧晓枝眼前一亮:“公主果然聪明,朝堂上君子和奸佞二八分,心思不轨之辈屡见不鲜。即便我们的监督是西幽王允许的,但毕竟触及了那些人的利益,他们当然要绞尽脑汁对付我们。那些年,参奏污蔑是小,杀人害命是大……这数十年,我们的人没少吃苦头。”
许是意识到认识的浅薄,又或许是怜悯天枢阁,宫泽尘神色凝重,默不作声。
“我有一事不解,虽然早闻天枢阁为民谋利,行侠仗义,可你们前赴后继坚持了数十年,应该不只是为了百姓吧!”江宛语气十分笃定。
卧晓枝渐渐对江宛刮目相看,虽然见她第一面就看出她不是等闲之辈,相处这段时间,也知道她有勇有谋,但时至今日才发觉她的洞见也超乎常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洞见,才让她屡历险境都能化险为夷。
“公主说的没错,我们天枢阁的确不止是为了百姓,我们为的,是天枢阁能与朝臣争夺话语权。”
此言超乎两人的预料。
卧晓枝继续道:“参与这些工程建设,不仅能让百姓知道我们的存在,知道我们与他们站在一边,还能接触到朝廷,与朝臣抗衡。”
电光火石间,江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宫楚让进入工部,也不只是与杨家抗衡,与朝臣抗衡。”
“那是为了什么?”宫泽尘困惑不解。
卧晓枝思索着,直言道:“公主的意思是……此人的目的除了权力,还有民心?”
尽管有些不敢承认,江宛还是点点头。
宫泽尘也随之倒吸一口冷气:“民心?得民心者……”他不敢接着说下去。
得民心者得天下,三人都心知肚明。
江宛心头顿生一股寒意,但她尽量维持着理智,细细回想了宫楚让身上的诸多疑点。
他在奉旨押运粮草之前一直在岭南和南图国往返,令岭南商户生意兴隆,这是拉拢了岭南百姓的心。前不久奉旨押运粮草,连带着冒名顶替勘破铜器案的功劳,在岭南算是闯出了名声。而今,他又在京畿一带任职,因功越级迁升……
工部,上能对接权贵,下能接触百姓。久而久之,宫楚让在朝堂手握实权,在民间声望渐起,指日可待。
江宛还不知道这来龙去脉的全貌,但可以笃定,这一切都是太上皇的设计。这样的布施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巩固皇权,可让他宫楚让“得天下”……岂不荒谬?这太上皇到底意欲何为?
她江宛虽然失势,到底还有长公主,就算她二人都被江乾放弃,还有众多皇弟皇妹。江宛实在想不明白江乾为什么要如此扶持宫楚让。
见江宛沉思良久,宫泽尘有些担心。宫楚让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家人,如果二哥果然如猜测那般,威胁到江宛成为储君的可能,那么这其中的权衡,他宫泽尘必须早作打算。
沉默之际,车里的气氛越发凝重。
卧晓枝审视着眼前二人,虽见证过他们的伉俪情深,却也敢笃定,他们之间各有瞒着对方的秘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卧晓枝看得出宫泽尘对江宛的爱慕和付出要高于对方,对于江宛一些不易察觉的小情绪洞若观火,一察觉到异常便无微不至。
但此刻,他却在沉默,在审慎。
凝重的气氛和颠簸的马车让卧晓枝有些胸口发闷,于是她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了沉寂:“上午在御书房听到你和太上皇提及目极峰脚下的两个女孩,那是怎么回事?”
江宛回过神来,每当想起那对姐妹,那血腥的祭祀礼便犹在眼前。
“在我们启程攀爬目极峰之际,目极峰脚下的目极村以保佑我们一路平安为名,举行了一场祭祀礼。所有部落的村民面朝目极峰,围绕一对穿着红衣的少女而跪。他们念着古老的咒语,那对少女则跳着奇怪的舞蹈,但没过多久,俩人便厮杀起来,徒手撕扯对方的头发和皮肤,殴打对方的要害,场面凶残而血腥。我不忍她们互相残杀,便拦了下来,听村民解释才知,她们是一对亲姐妹,就算是不为我们祈祷而厮杀,也要为她们的亲弟弟祈祷而拼个你死我活。”
见过太多丑恶的卧晓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活人祭祀在相对原始的部落也还算常见,但要厮杀至死以达到保佑的目的,恕她不能理解。
“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卧晓枝问道。
“这是一种名为“归善祭”的仪式。其信念认为,人性中的善与恶是可分离的实体。仪式挑选两人作为“容器”,令其通过残酷搏斗,将其中一人的“恶”全部剥离,并强制灌注到另一人体内。最终,被杀的一方因为丧命而承载了‘善’,其福泽便会转移给被祈福的对象,杀人的一方则承载全部的“恶”,过后也要被处死。他们认为这是在为人涤清厄运。”
卧晓枝顿觉毛骨悚然:“好荒谬的说法,难以想象,黎国这样的大国竟也留存着这些糟粕。”
江宛肯定道:“我也觉得奇怪,目极村距离黎歌不到四十里,如果不是开化停滞,也该算在京畿一带,黎国允许他们保留这样的传统,必然也有掌权者授意。”
卧晓枝眉头微蹙:“你是说,黎歌已经摒弃了这种传统?”
“当然。”江宛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黎歌,或说是京畿一带的百姓和当权者是从别处迁居于此的吗?”卧晓枝追问。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江宛还是如实道:“京畿一带人口混杂,近百年来从四面八方迁至此地,但作为掌权者的江氏一脉自古便发源于北海,也就是目极峰东侧,南图国东北侧。数百年前,江氏应该和目极村那些原始部落有着共同的祖先。”
“如果是这样,我不相信目极村那些传统在黎歌已经完全泯灭,四十里的距离就隔绝了两个开化程度差异巨大的群体,太不符合常理了。”
江宛对于卧晓枝突如其来的质疑有些猝不及防,但细细一想,她说的十分在理。
“在为你们此程保佑之前,这‘归善祭’的保佑对象可曾有过女子?”
“听当地人说,一般都是两个姐姐保佑弟弟,未曾听说过有女子被保佑。”
卧晓枝又是愤恨,又是无奈,冷笑道:“什么保佑,什么善恶转接,分明就是‘重男轻女’。”
这是江宛从未想过的角度,但秉持着严谨的原则,她问道:“何以见得?”
卧晓枝两手一摊:“什么冠冕堂皇的说辞,什么花里胡哨的仪式,都不重要,看结果就好了。谁是利益获得者,谁就是悲剧的制造者,显而易见。我大胆猜测一下,让两个姐姐保佑的弟弟,一定年幼,甚至刚出生不久。正是因为这个家里有男子出生,才急着让两个女子死去。”
宫泽尘和江宛恍然大悟,虽然这样的逻辑很残酷,但又有些道理,也更让人理解这迷惑而又古怪的祭祀仪式背后的含义。
“是啊,让两姐妹互相残杀,她们的弟弟什么都不需要承担,就能继承这个家庭全部的资源……”
言及此,江宛的情绪莫名失控,比思绪与理智先出现的,是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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