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86 章
民国十九年,我以为那是第一次即将要触摸命运的一年,却不曾想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书瑜往事录》
整个盛夏到初秋,常书瑜都未曾真正停下过脚步,直到四少爷的信被送到她手中。
信中先说了化工厂择期动工的事,钢架与水泥都已备齐,只等一个好天气破土。
又提到他竟辗转联系上了在羊城电报局做译电员的四小姐。
“她一切都好,只说岭南暑热,时常想念家里后院的橘子树。”
读到这句时,常书瑜指尖微微一顿,恍惚间仿佛嗅到了宁城秋日里那股带着橘子清香的风。
她这才惊觉,墙上的日历已薄了许多,梧桐叶的边角也开始泛黄——原来中秋又快到了。
中秋过后,便是与四少爷约定同赴南洋的日子。
常景蕤那位在美国同窗的家族,在南洋经营橡胶园已历三代,规模颇大。
这本是桩纯粹的商业考察,可落在今日的棋盘上,却成了关键的一子。
橡胶还有糖,这些看似寻常的物什如今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重量。
它们不再是账簿上冷冰冰的货品名目,而是关乎北地防线能否稳固、枪炮能否轰鸣的战略之物。
程家不便亲自下场,树大招风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曲解、被攻讦。
这担子便落在了常书瑜的肩上,她清楚这其中的风险,南洋并非乐土,殖民者的旗帜仍在各处飘扬,海面之下暗流汹涌,更有东边那双贪婪的眼睛始终未曾移开。
此刻大张旗鼓地去投资实业,无异于火中取栗。
所以她的计划更迂回也更审慎。
以贸易为名行收购之实,借助早已布好的海外棋局将资源一点点汇聚起来,再借由稳妥的渠道,送抵该去的地方。
这计划她与程述细细推敲过无数次,此刻程述就坐在她书房那套实木椅子里,手里捏着那份刚拟好的收购清单,眉头渐渐锁紧。
午后的光线透过镂花窗棂,在他深灰色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么多?”他抬起眼语气里的惊讶并非作伪。
清单列得极细,从天然橡胶的原胶、烟片,到白糖、冰糖乃至粗糖,数量以“吨”计,后头还附着几家欧洲与美利坚公司的名字,都是早年常书瑜以不同名目暗中布局的棋子。
常书瑜正用小银匙慢慢搅动着青瓷盏里的莲子羹,闻言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这还算多吗?真打起来,北边战线那么长,人吃马嚼,机器要转,枪炮要响,哪一样不是吞金的兽?这点东西撒进去,怕是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
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至于收购和运输你且宽心,欧洲和美利坚那边的公司,法律手续齐备,资金来源清晰,都是正经生意人的路数,任谁去查也查不到我头上。钱自然有‘洋人’的海外账户支付,货一旦离岸。”她终于抬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再说就算发现了,杨家泊在外海的那几艘船,难道是摆着看样子的么?”
提到“杨家”,书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程述自然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将如此巨量的物资运回国,穿越可能布满礁石与觊觎者的航路,没有强有力的武装护航,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眼下,有能力且有可能为此事提供这般保障的,除了东北军别无二家。
程述放下清单,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了敲。
“前些年,那位在洋人那里……手段用得狠,结了不少梁子,如今但凡是跟那边牵扯上的大宗资金流动,洋人的银行和海关都盯得死紧。你这边千万小心别在最后关头,被翻了旧账,在沪上自然不怕,可是你毕竟有进军海外资本的打算。”
他这话说得推心置腹,当年他之所以不惜代价也要截住倭寇那笔不记名的海外资金,也是因为吃过类似的暗亏,深知其中厉害。
棋盘之上,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放心。”常书瑜放下瓷盏,发出一声轻响,“那些公司从明面上的持股人到实际的经理人,都与我常书瑜没有半分法律上的关联。资金链路更是曲折,即便有人顺藤摸瓜,摸到的也只会是几个背景干净、甚至颇有声望的洋人账户。”
顿了顿,书瑜语气里透出几分经年累月筹谋带来的笃定:“至于他们为何甘愿帮忙……这世上有些关系,未必都摆在明处,利益可以捆绑,人情可以欠下,把柄……自然也可以相互拿捏,谁都有几件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不是吗?”
最后一句,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程述会心一笑,不再深究。
的确,乱世浮沉,能走到他们这个位置的人,谁背后没有几张底牌,几道暗门?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清单,感慨道:“若这份单子上的东西,真能顺利运回十之六七,那位杨大公子,怕是要将你奉若上宾了。”
他口中的杨大公子,自然是已逐步接手部分军备事宜的杨仁钊。
这位少帅,品性端方,行事也算稳重,可比起他父亲当年纵横捭阖、心狠手辣的手段,终究是少了些魄力与果决。
杨宗业大概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时常感叹后继无人吧!
守成之才,焉能应对这裂土分疆的危局?
常书瑜静静地保持沉默,目光投向窗外一隅渐染秋色的天空。
提到杨宗业,她心绪总是复杂的。
那个男人,于公,是她现在必须借助甚至合作的力量;于私,却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可无论个人情绪如何翻腾,有一点她无比清晰:在东北那片黑土地上,只要杨宗业这面旗帜还立着,倭寇的铁蹄就休想轻易踏入。
他是一头守山的老虎,或许伤人,却也实实在在地镇守着国门。
这便够了。
个人的好恶,在滔天洪流面前,轻如尘埃。
“供不奉我为菩萨,并不打紧。”常书瑜收回视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敲在檀木桌案上,“我们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哪怕杨大帅守的是他杨家的基业,可客观上,守的也是东北的河山,是千万百姓不至于顷刻沦为亡国奴的可能。”
“这清单上的橡胶与糖,最终会变成轮胎、密封件、炸药,甚至士兵口袋里的那一块应急的糖……它们或许微不足道,但汇聚起来,就是一道屏障。”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秋日的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
“这个国家,如今已是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们能做的,便是在这悬崖边上,多垒一块砖,多夯一寸土。南洋此行,势在必行,也务必成功。”
程述望着她挺直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常家大小姐时的情景。那时她便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如今时光淬炼,这份沉静里更添了钢铁般的意志。
他不再多言,只将那份清单仔细折好,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既如此,我便去安排后续的接应事宜。南洋那边,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常书瑜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程述离开后,书房里陡然静了下来。那盏温着的莲子羹已彻底失了热气,常书瑜没有唤人撤下,只是重新坐回桌前,将南洋的地图徐徐展开。
手指掠过星罗棋布的岛屿,最终停在马来半岛的某一处,那里用蝇头小楷标注着橡胶园的分布与产量预估。
光线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并非毫无波澜,南洋之行千头万绪,虽筹划已久,但变数仍如海上的暗礁,潜藏于平静之下。
不仅要与殖民当局周旋,与当地错综复杂的势力打交道,更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商业间谍,乃至……倭寇可能伸出的黑手。
哥哥虽能干,终究少了些乱局中淬炼出的狠戾与机变,许多事需得她亲自把控。
正凝神间,翠巧轻叩门扉,送来一份刚到的电文。
是景蕤从羊城加急发来的,言简意赅:“四妹闻讯,有意随行,称可协助翻译及联络商会旧友,盼允。”
常书瑜眉心微动,四小姐要同去?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她这位四姐姐,自小性子好强,主意也大,在羊城那等开放地界历练几年,眼界和能力自是有的。
只是她竟然也认识南洋商会的人?
多一个可靠的自家人,自然是好事,尤其涉及与当地华商沟通,四小姐或许比她和景蕤更为便利。
只是……此行非比寻常游历,其中艰险,四小姐真的明白吗?
她略一沉吟,提笔回复:“请四姐速至沪上汇合。”
落下最后一笔,她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窗外暮色渐合,她不由得想起程述最后那句话——“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这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所做的一切,收购清单上冰冷的数字,远渡重洋的筹划,与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甚至不得不借助杨家的力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在这不断崩落的悬崖边缘,多争取一点时间,多储备一点力量。
个人恩怨,家族纠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都显得渺小而苍白。
她本想着让四姐姐能跟五姐姐一般躲开暴风眼,可显然性格如火的四姐姐大概是不愿意的。
他们所有人都被无形的绳索捆在了同一根危桅上,脚下是怒涛汹涌的家国沉浮,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