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赶在除夕前三日，昱王悄然回到了圜州。
　　总管率众人早早便在王府大门前候着了，此番戊宁不是凯旋，日子亦是临时飞鹰传书定下的，进了城无官员百姓相迎一说，只是将府中上下给忙坏了。
　　戊宁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侍卫手中，转眼霜玉便先盈盈来到了跟前，福身后欢喜道：“奴婢恭迎王爷回府！”
　　戊宁有意瞥着她，轻笑道：“你高兴个什么劲。”
　　“王爷赶在年前回来了，奴婢高兴得很哩，本还想着您今年肯定得在边地过年了，咱们在圜州便跟往年一样对付对付得了，您这一回来，府里可热闹了！”
　　“嘁，你难道没在心里抱怨过本王紧临着除夕回来，不让你们歇一歇？”
　　总管也迎了上来，躬身行礼道：“王爷说的这是哪的话，您回府，大伙儿高兴还来不及，这一年您在府中就未长待过，每回待上几日便又动身了，您不在府里，这帮兔崽子们可都学会偷懒了，哪日不是‘歇’着的。”总管意有所指地瞪一圈周围，抱怨似的笑道：“您回来了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们，您这回……便不走了罢？”
　　霜玉闻言顿时敛了笑意，像是才想起了什么，哭丧道：“啊，春巡……”
　　新岁一过，戊宁便又得南下封地春巡了。
　　总管似乎也才反应过来，神情一时为难，自觉说了扫兴的话。
　　戊宁只是笑笑，道：“再说罢，先过年。”
　　“对，对，先过年，先过年。”
　　戊宁理了理衣袖，问：“此番可来得及布置？”
　　“那还用说么，听闻您要在府里过年，谁人敢不上心哪。这几日虽是有些紧了，可年货都置办齐全了，厨子听闻您要回来，还特意留在府里过年，否则咱们真缺个掌大勺的。王府里里外外扫了尘，就等着迎您了。您瞧，今年灯笼也比往年挂得密，奴婢让下人们做了最红最大灯笼，准保是圜州城里独一份。王爷，大伙儿可都盼着您回来呢，您看在大伙儿的份上，这回也多待几日罢，好不好？”
　　戊宁作势揪了揪霜玉的耳朵，笑道：“你这丫头，想是本王不在府里，将你给憋坏了，叽叽喳喳的，话可真多。”
　　霜玉难得不顶嘴，嘻嘻一笑道：“奴婢想王爷了嘛。”
　　“本王这回也没走几个月。”
　　“这回不一样。”霜玉说罢绕着戊宁看了两圈，戊宁索性双臂一展，让她左右看个够，霜玉喜道：“您上战场，奴婢都是揪着心的，您这回看样子……没受伤，您没受伤罢？”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
　　“啊？伤着哪了？快让奴婢看看。”
　　戊宁斜睨着她，幽幽道：“伤在身上，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要看么？”
　　霜玉微顿，转了转眸子，努着嘴不吱声了。
　　“小伤，不碍事。”戊宁朗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都别在外头站着了，怪冷的，进去罢。”
　　“对对，大伙儿都进去罢，府里炭火足，早早便烧上了，王爷您好不容易赶回来，一路奔波劳累，回府好好歇一歇。”
　　“王爷，听闻此番南境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仗还好打么？您究竟伤在哪了呀？此番可有……”
　　戊宁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王府大门上的匾额，霜玉跟在他身旁，本又开始停不下来地询问，瞧他神情，渐渐住了口，也不明就里地抬头看。
　　戊宁看得专注，那熟悉的“昱王府”三个字并无丝毫异样，放在平日里，他绝不会抬头多看一眼，可今日这三个字映入眼帘，竟真生出了些“回家”的意味。
　　戊宁嘴角微微扬起，又不动声色地朝两侧望去，漫不经心道：“你挂这么多红灯笼，知道的是过年，不知道的，还以为迎亲呢。”
　　众人因这话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瞬，总管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意在喜庆嘛，都是喜庆。”
　　“对，喜庆，喜庆。”
　　戊宁默声笑笑，接着忽然地一转头，找了片刻才瞧见了人。
　　俞衡并未寸步不离地跟着戊宁，他向后头跟随的昱军士兵们交代了几句话，才迟迟跟了上来，此时正站在三个下人一旁，因戊宁驻了足，也停下等着。
　　“你怎么离得那么远。”
　　俞衡不明所以，他甚至不确定戊宁是否在跟自己说话。
　　戊宁伸出手，见俞衡没反应，便抬起眉冲他一努嘴，示意他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也都看着他们。
　　俞衡眨眨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见他傻愣着不动，戊宁皱皱眉，无奈地重新走下石阶，拽过他的手牵上，道：“回府。”
　　俞衡便一直那么痴愣愣地望着戊宁，任由戊宁牵着，踏进了王府大门。
　　众人的神情异彩纷呈，也心知不可议论主子，不自觉就抿紧了嘴。霜玉的眼色透出几分深沉来，盯着进了门的两道身影，若有所思。

　　此番回圜州未请命未受召，全然是戊宁的自作主张，于是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候在宫门外，等着面君请罪了。
　　胥元帝在书房召见戊宁，俞衡在外头等的每一刻都在心神不定，出乎他意料的是，戊宁很快便出来了。
　　“王爷。”俞衡即刻迎了上去，悄悄打量了戊宁周身一遭，稍稍放下心来，问道：“您还好么？”
　　“好，怎么不好。”戊宁知道他这么问的意思，披上大氅的同时朝他使了个眼色。
　　待二人走远了些，俞衡再次问：“王爷，大王对您说了什么？”
　　“大王说既回来了，便好好过年。”
　　俞衡蹙起眉，又问：“大王还说什么了？”
　　“怎么，好好过年还不够？”
　　“王爷，小的未在同您玩笑。”
　　“当真就是好好过年。”戊宁特意侧过头来看了俞衡一眼，无辜道：“临近年关，万事图个吉利，你以为大王还会说什么？”
　　俞衡眉头不展，咬了咬唇，没吱声。确实是这个理儿，怪不得戊宁一早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是料定了大王不会在这种时候问罪于他。
　　“哦，大王倒是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大王问本王有多大把握。”
　　俞衡一愣，面露疑惑。
　　戊宁抬起胳膊拍了拍肋下的伤处，朝俞衡反问：“你说呢？”
　　俞衡怔了怔，连脚下亦不自觉一顿。
　　戊宁转过身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含笑道：“好了，莫要胡思乱想。大王口谕，命本王好好过年，本王自当遵命。你不是想在圜州过年么，既得偿所愿，便想点好事，比如……本王。”
　　俞衡自然而然地偏过头，从戊宁手里挣脱出来，嘟囔道：“王爷是什么好事。”
　　“本王自认在你眼中，称得上好事一桩。”
　　俞衡抿抿唇，脸上气色不错，他不自在地别开眼去，并不否认。
　　戊宁忍不住深深笑意，惬意喟叹一声，道：“走罢，时辰还早，随本王去给景娘娘请个安。”

　　俞衡本打算好了下回再见戊桢，要诚心诚意地向他道声歉，有关匀国人的身世，瞒着他是不得已，却绝非本意。可不知怎么的，戊桢始终未拿正眼瞧过他，又不像是无视，倒像是……躲着他似的。
　　今日戊宁特意穿了生辰时景太妃赠他的常服，最外层的料子是天鄞年间西域进贡的珍品，景太妃亲手绣了鹤鹿同春纹样，戊宁穿上，尽显翩翩神采。
　　“景娘娘送来的衣衫儿臣一直未舍得穿，也未寻着什么适当的机会穿，今日赶在年前穿来给您看看，您瞧可还合身？”
　　“合身，合身。”景太妃感慨万千，轻轻抚了抚衣袖上的纹样，手下的臂膀较过去更为坚硬，却令她悄然红了眼眶，“王爷瘦了。”
　　戊宁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口中揶揄道：“景娘娘一句瘦了，说儿臣是从小说到大啊。”
　　景太妃破涕为笑，埋怨道：“这回自是不一样的，王爷这回时隔多年去打仗，本宫在宫里是提心吊胆。南境的情形桢儿大致都同本宫说了，那两场雪暴当真是成了救命的雪了。如今王爷平安回来便好，此番可有负伤？伤得严重么？”
　　“霜玉真不愧是从景娘娘宫里出去的婢女，昨日见了儿臣，问的话与您问的一模一样。”
　　景太妃嗔怪道：“心疼王爷的，换了谁人都会这么问的。”
　　戊宁笑而不语，将这话囫囵揭过，转而正色道：“景娘娘，儿臣此番早早地将桢儿送去了平曳，想着是让桢儿免受战火威胁，本以为能是场速战速决的仗，可那些新罗贼子豁了命似的咬着打，是儿臣低估了他们，后又连着两场雪暴，各处情形都糟透了，儿臣实在是没能分出心来，若早知会是这个情形，儿臣就该命人护送桢儿直接回圜州，耽搁了这么久，临着年前才将桢儿送回来，景娘娘一定担心坏了罢。”
　　俞衡看戊宁面不改色地将话说得义正词严，又看看戊桢，他明知是怎么一回事，这话听着才更难受、更于心不忍。
　　“本宫担心桢儿，更担心你。”景太妃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睦炎……可有为难你？”
　　“景娘娘可是听说了什么？”
　　“桢儿都说了，国军营里上至将领下至士兵……唉。”
　　戊宁不回答，而是不经意地瞟了眼一旁的戊桢，温声道：“儿臣如今这不好好的么，您别担心了。”
　　景太妃脸上的犹豫之色仍未褪去，她斟酌一番后，试探道：“王爷，本宫听闻睦炎……出了些事。”
　　俞衡愣了愣，静心凝神地听，因此未留意到戊宁冲景太妃微微摇了摇头。
　　“嗐，罢了，大过年的，不说晦气话。”景太妃会意后自行掐断了话，扭头改朝戊桢道：“你今日怎么不说话了？”
　　“大概是昨日才分别，今日又见着本王，嫌烦了罢。”戊宁戏谑道。
　　“没、没有，我就是有点，有点冷。”戊桢冷不防地被问到，答得磕磕巴巴。
　　“冷么？本宫觉得还挺暖和的，瞧这冻得说话都打哆嗦了，来人，再将屋里的炭火烧旺些。”
　　“我去罢。”戊桢腾地站起来。
　　“俞衡，你去。”戊宁道。
　　屋中一时静默，戊宁与景太妃相视一眼，接着道：“不必唤奴才了……”
　　“那、那你去罢。”
　　二人的话语又是同时响起，戊桢匆匆抬头，也不知是看了戊宁还是看了俞衡，忙不迭地又别开眼，老实地坐下了。
　　戊宁挑挑眉，不再言语。
　　俞衡见状，沉默地躬了躬身，退下朝火盆走去。
　　而景太妃静静地留意着这三人的神情，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回府的车辇里，二人诡异地沉默着。
　　俞衡心中不上不下的，先开了口：“王爷，桢少子可是同景太妃说了什么？”
　　“看样子是没有。”
　　“那少子往后会说么？”
　　“他不敢。”
　　俞衡对这样的说法皱起了眉，又问：“景太妃说睦将军……出了些事？”
　　“嗯，他是出了些事。”
　　俞衡偷偷看一眼戊宁，他闭着眼，答得也敷衍，显然是不想同自己多说什么。俞衡于是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低下头不再出声。
　　戊宁眯开眼睛一条缝看了看俞衡，忽然将他拦腰抱来坐在自己膝上，语气不冷不热道：“你是觉得本王虚伪，还是觉得本王卑鄙？”
　　俞衡在短暂的惊讶后眸中一顿，听出了戊宁语气的不对劲，“王爷生气了？”
　　“回答。”
　　俞衡稍显为难，支支吾吾道：“小的没觉得王爷如何……”
　　戊宁猛地低头咬上了他的脖颈。
　　“王爷，王爷……唔……”俞衡推拒着他，却无济于事。
　　戊宁吸吮着他的脖子，时而舔舐，时而轻咬，俞衡难耐地仰起头，过了好一会戊宁才慢慢退开，满意地盯着眼前的三处殷红。
　　俞衡不晓得戊宁给他留下了什么，只连忙整了整衣襟，低声道：“王爷，您别欺负桢少子了，一切本是小的的过错。”
　　“本王哪欺负他了。”
　　“他瞧着还是很怕您。”
　　“你不也是么。”
　　“……小的没有。”
　　“给他些时日罢，会好的。”戊宁神色淡然，“景太妃出身武官世家，朝局上，尤其与兵权有关的事情，她先得到些风声不奇怪。”
　　俞衡自知不应再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另外，莫要再说是你的过错这种话，错不在你，也不在本王，有人该去承受这一切。”戊宁的唇又贴上来，温热的鼻息吹拂在俞衡颈窝，痒得他微微缩了起来，“先陪本王，好好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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