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遂万物之宜

　　且说宝钗、黛玉等到了内屋，见湘云虽面色犯白，但精神尚好，翠缕在一旁帮她揉捏浮肿的小腿。
　　湘云见着宝钗和黛玉，一下子便红了眼眶。
　　二人几步走到床边，抱住湘云道：“好妹子，没事了。”
　　湘云哭道：“姐姐，我怕。”
　　黛玉眼中霎时便盈满了泪，连宝钗也忍不住红了眼，到底是何等惊险，才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说出‘怕’这字来。宝钗拍了拍湘云的背，温声道：“有我们在，不怕。”
　　英莲这头拿了傅老开的单子回来，刚进门就听到湘云委屈说怕，她顿时泪如雨下，手指紧紧捏着单子的一角，她真恨自己太过无能。正是自卑懊恼之时，又听湘云唤她。英莲赶紧上前拉住湘云的手。
　　湘云抹了抹泪，看着英莲道：“莲姐姐也受苦了，你没事吧？方才为了护住我，你生生撞到了灶台上，我都听见了磕碰的响声。”
　　英莲摇摇头，道：“都是小伤，没事的。”
　　宝钗从旁看着二人，觉着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具体何处别扭。
　　几人又说了阵体己话，直至丫鬟端来药，宝钗等方才退出。
　　出来后英莲又对宝钗和黛玉感恩道谢，宝钗却道：“合该是我谢你才对，及时传信过来，不然也不知云妹妹当下如何呢。”
　　黛玉亦点点头。
　　英莲道：“姑娘何必谦让，我又受了回您与玦兄弟的大恩，今天还要加上林妹妹的，我已不知如何回报感谢了。”
　　黛玉道：“这不过也是我们顺手而为的事，且云妹妹也是我们的妹子，也当不得莲姐姐这般客气惦念。”
　　英莲摇摇头，道：“且不论施恩人为何施恩，如何着想，我这受恩人自不敢忘。”
　　宝钗道：“到底还是你执拗些。我们当下便要回去了，你还留这里吗？”
　　英莲道：“我自要陪着她的。”
　　一时那怪异感又起，宝钗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英莲上下，心中突然起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当下也不好细想，只与英莲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宝钗笑问黛玉道：“你的眼泪真是说来就能下来，方才将我都唬了一跳。”
　　黛玉笑道：“那还不是我看你拿着帕子抹了好几回都没泪儿的，怕你被那卫家夫人看出来，才来救场的。”
　　宝钗道：“好罢好罢，之前阿玦就予我说你那爱落泪的习惯要如何改的，现在看来根本不需改，你那儿已十分能控制了。”
　　听到宝钗这样说，黛玉嘴边笑意微敛，似想起什么，等了一会儿才笑对宝钗道：“我可是记下了，等他回来，我一并找他算账，这可算是在背后编排我了。”
　　宝钗自没漏掉黛玉方才那一抹不自然，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便也放下，只与黛玉闲话说笑，便不在话下了。

　　又到年末，听闻宫中贾妃又拟回荣国府省亲，圣上也终于记起荣国府还缺了个官位，便让贾家自往吏部领缺。
　　也不知有何等波折，其间王夫人更是让周瑞家的亲自来请黛玉过府，但最后贾家还是上表让贾兰袭了官。所幸那官位也只是闲职，即使报了个不及束发之龄的孩童，吏部也不会多管，只每年多出一份俸禄罢了。
　　宝钗听闻贾兰袭官时，刚巧接到闰玦传回的家书，写信时闰玦已到南海郡，信中他述尽一路风光奇事，又许愿来年定要陪宝钗也走一回。宝钗看完信，心也似随闰玦去往了南边。沉浸一阵，她将信小心收好，又唤来莺儿过来梳头。今晚荣国府为着贾兰之事有宴，她自当出席。且黛玉自上回被王夫人接去后，还未归家，此回过去，她也该好好与黛玉聊聊了。
　　到了荣国府，早有熙凤身边的平儿姑娘等候着。见宝钗到了，连忙亲迎过来，道：“今儿府里只请了就近亲戚些，男客那边或许还人多些，女客我和奶奶昨晚算过，就您及姊妹几个，我估摸着您就该过来了，于是提前来等着您。”
　　宝钗便走边道：“云妹妹也来了吗？”
　　平儿道：“一早就过来了，甄姑娘也一道的。这还是她有孕后第一回来，前些时候又出了那般的事，奶奶和三姑娘一天眼也没眨的盯着呢。”
　　宝钗笑道：“偏就她不安生，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典型，也不知日后做娘了还这般顽皮不。”
　　平儿也笑道：“您也劝着点，现在恐怕也就您的话那位小祖宗还听些。”
　　二人一路闲话，很快到了凹溪馆附近，平儿又请宝钗乘辇，原来今日宴席，男客都请在园子外的正厅里，女客们则聚在凸碧山庄中。
　　宝钗看了看还亮着的天色，对平儿道：“山庄也不远，又是天寒地冻的，若不急，我们走着说会子话倒更暖和些。”
　　平儿于是便遣散抬辇的婆子们，亲自搀扶宝钗。
　　宝钗慢慢往山上走着，见周遭树木台阶都齐整干净，应当是仔细打理过的，于是便问平儿道：“听闻贵妃又将省亲，届时这园子是否要重新修整一番？”
　　平儿苦笑道：“这话本不该往外传，但您也不是外人。实话说吧，当前府中运营都艰难，哪里还能如前些年那般大操大办。所幸这园子是现成的，届时再摆些新鲜花草，不太过寒碜也就算过了。”
　　宝钗也跟着叹了回，道：“听闻宫中有好几位娘娘都申请了省亲，贵妃那里自也要跟着请示一回的，不然才是真不好看。”
　　平儿道：“可不都知道这个理么，这家中如今这般情景，反累的娘娘在宫里也不好过。前些日子夏公公又来府里打抽丰，奶奶实在拿不出银子，竟将老太太当年给她的镯子都典当了，之后哭了一宿没睡。”
　　宝钗皱眉道：“你们该早些告知我们才是，我们虽不能干涉朝政大事，但这些黄白之物还是有余的。”
　　平儿道：“哪里还有这个脸呢？现在府里用度还是亏得你们每月送来的五百两生活费用。之前老太太那儿，你们也拿了两万的银子来帮持，太太说‘亲戚虽好，但不能总指望着亲戚过活呀’。”
　　宝钗道：“这事有轻重缓急，若就因着这些身外物坏了大事，到时才追悔莫及。”
　　平儿沉默点点头。
　　如此一路到了山庄，宝钗先见过了王夫人等长辈，又被湘云拉去与小辈们说话。宝钗见迎春也在，于是笑问了几句。迎春对宝钗一直有好印象，之后又有闰玦出面干涉孙绍祖行事，更对林家人多有好感，且这回南征孙绍祖也跟着去了，她更加自在，也开朗了许多。于是便拉了宝钗的手闲话，更比之前还亲热了些。
　　宝钗看了看四周，并未见着宝玉，想来他如今也算成年男子，应当是与男宾一处了。又听迎春似说了什么，一时没听清，又问了遍。
　　迎春笑道：“玦兄弟这走了才几月，你就连魂儿也掉了。”
　　谈及闰玦，宝钗不由就想起了那封家书，心似浸蜜一般，面上便不由带出了些，惹得其他姊妹调笑了回。
　　宝钗只能拿杯吃茶掩饰。
　　湘云一贯护短，挺着肚子，娇嗔道：“你们就会看我们笑话，且等着吧，明年定就轮着我们看林姐姐和三姐姐如何羞了。”
　　黛玉与探春一人抓了湘云一只胳膊，念着她有孕在身不好打她，只能拧了拧湘云的脸颊，道：“且都是要当妈的人了，还这般嘴利，小心生出的哥儿以后也学着你，就靠嘴打仗了。”
　　惹得湘云连连讨饶，众人又笑闹一阵，方才落座传菜。
　　上面王夫人、熙凤及李纨及各亲眷大人们坐了一桌，下边自是黛玉、探春等小辈一桌。宴席过半，众人正微醺闲散之时，忽听有人讶然出声，随即便是杯盏蝶盘落地之声。众人忙站起来看，竟是李纨一时支撑不住晕倒了。几个有经验的婆子连忙将人抬到里间塌上，熙凤让小丫鬟们赶紧收拾，又安抚众人道：“我们大奶奶太高兴了些，多喝了几杯，竟醉过去了。”
　　不知情的人听罢也就笑笑继续行宴。而黛玉、探春却面露忧色，宝钗知有内情，但也不好过问，只作不知晓状。
　　湘云忍不住嘀咕道：“这大嫂子以前可不会这般失态的。她出生书香门第，如何会因着兰小子袭了个官就高兴成那般模样？”
　　英莲帮她夹了块鸡肉，道：“哪里那般多话的，先吃饭。我已问过了，这鸡是老母鸡，正是你最喜欢的红烧做法。”
　　湘云鼓鼓嘴，还是把碗中的肉吃了。
　　如此宴后，湘云被卫家人接走，英莲自也跟着一道回去。宝钗见时辰不早，且也想与黛玉说说话，便留下来住在潇湘馆。
　　回至住处，宝钗将今早收到的闰玦寄给黛玉家书递给她，道：“今早才收到的，我想着晚上要见，便给你带过来了。”
　　黛玉接过，见信上那熟悉的笔迹，也非常高兴，但却是一边拆信一边对宝钗抱怨道：“去了那么长时间，这才寄回来一封信。”
　　宝钗笑道：“你若不要，那我收回来了。”
　　说完就要去抢信，黛玉却小跑躲开，站稳后方道：“我就不信你那里没有，哼，我敢把我的给你看，你敢把你的给我看吗？”
　　宝钗想到信中闰玦那些缠绵的情话，当即便没了底气。
　　黛玉笑过，也不再打趣她，只展开信来看。只不过一盏茶功夫，黛玉就将手中的信塞给宝钗，还有些薄恼地对她道：“他也厉害，一封信不过十几页纸，这沿途风光就一页，之后全是嘱咐说教，这是在千里外了，还要来信念叨我。”
　　宝钗失笑，将信纸整理好，从头也浏览了一遍，看后也忍不住笑了，内容虽不如黛玉说的那般夸张，但那信中谆谆叮嘱之言的确不少。宝钗甚至都能想到闰玦写这信时无奈头疼的模样。
　　宝钗想了想，又念及黛玉与宝玉当下的情景，于是便趁着氛围正好，对黛玉道：“他就是爱操心，不过你也足够令人操心。且说宝玉那里老祖宗的孝期已过，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闻此，黛玉脸上略露出迷惘，她道：“能有如何打算？且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宝钗皱眉，坐到黛玉身前，道：“你常在这府里，难道竟比我还糊涂些？”
　　黛玉忍不住轻蹙眉头，道：“贾家到底对我和玦儿有照顾抚育之恩，祖母在时，更是待我们再亲厚不过，如今他家艰难些了，我自认应当做些事。且你也知宝玉的性情，从祖母去后到现在，他已大病过两回，我真怕……”
　　宝钗道：“糊涂，糊涂，贾家如今还能住这里，便是阿玦冒险进谏得来的。且你难道真不知这些年林家往荣国府填了多少银子？孝义当先，知恩图报，这些都没错，但亦当有分寸。你最是玲珑聪明，我不信你算不来这样的账，懂不得这样的道理。我便只问你一句，你不舍贾家到底为了什么？若重在私情，那你当考虑的不是贾家如何，而是宝玉如何，他是否值得你如此？”
　　黛玉心中煎熬痛苦，宝钗的话直接戳穿了长久以来她用以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谎言。的确，她身在其中，如何不知两家情形，但等某一日她回味过来时，却已深困局中。愈到后面，她甚至逼迫自己去想贾家的恩情，去怀念贾母的慈爱，如此她才方能‘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绑上去，同时即使不愿承认，她也将闰玦和林家都绑了上去。她仗着闰玦的不忍心，仗着林家的无限包容，一直都在逃避。然偶有某一刻她也会清醒过来，继而那种自责愧疚便会压得她喘不过气。但是，只要宝玉轻轻一牵，她好似又只能深陷下去。她的确不是为了贾家，也不是为了贾母，她是为了自己那颗牵挂着宝玉的心。
　　宝钗见黛玉眼中挣扎噙泪，心下叹息，她似乎已能感受到闰玦的那种无奈与心疼，她走过去，轻轻抱住黛玉，道：“即使只为私情，也并没什么的，阿玦与我皆尊重你的决定。”
　　黛玉扑进宝钗怀里，泪止不住落下，她道：“我亦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知心中离不了他，我也知在你们心中，他并不值得，但若有选择，我还是愿意与他一同承担。”
　　宝钗拍抚着黛玉的背，安抚道：“怎么会没有选择呢？阿玦绝不会逼迫你，你既有决定就好，我们是不忍见你独自煎熬呀。阿玦以前与你说过，今日我也再与你说一回，不论如何，你是我们再重要不过的亲人，我们只希望你能从心顺遂而活，你所不能顾及的，我们会帮你顾着。你要知，这不是要你欠我们的，更不是我们的施舍，而是因为我们是你的亲人。”
　　闻此，黛玉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住宝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