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

　　九月十四日，雨未停。
　　白昼如灰，街道清冷，店铺奚落。
　　这般萧条景色，仿佛是上海滩这艘大船熄了火。
　　大船的确动不了了，在沪的主要工厂、商贸、学堂，全部停摆，罢工已持续三日，并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不过这一天，和平饭店反倒是热闹，上海滩商贾富贾纷踏而致，祝贺日军参谋部大佐伊藤秀远生辰。
　　只是，伊藤大佐最盼望的上海滩大佬，除了孙三葆、常佩清亲到会场，黄杜两家，仅是派出了二号人物代表——
　　黄靖森代表黄荣，靳楚歌代表杜庸。代表叶启山的阿月，此时在各家眼中，甚至连号人物都算不上。
　　彼时饭店二楼若大的宴会厅被宾客坐满，不过其中一大半的席位，都是身着日本军服的军人。
　　想来为了不杀了面子，伊藤大佐临时安排自己人补上了空位。
　　靳楚歌悠然自得地抽着雪茄，对坐在旁边的黄家老二黄靖森隐晦道：“嘿！看来咱们的老子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黄靖森转头看那公子哥一眼，扶了扶黑框眼镜，并不答话。
　　殊不知这年轻人心里，也是不爽。原本他以中间的人身份邀请杜庸等人参加伊藤秀远的生日宴，意图在日本人那里显露他的本事，以换得日本方面对他的重视。
　　可偏偏这节骨眼上，日本偷盗中国铁矿石的计划自汉口散播至上海，不日，以上海工会为首的罢工轰然打响！这不仅使得原本有意愿与日本军方合作的富商权贵望而却步，也让想与日军保持距离的杜庸和叶启山找到了口实，是以这两位大佬今天不约而同的缺席，日本人也吭不了声。
　　不过，让黄靖森最没面子的，是自己的父亲黄荣今天也未到场，这相当于告诉日本人，哪怕黄靖森多么亲日，也只是他自己的个人行为，不代表黄荣，更不代表上海。
　　当然，黄靖森不同于靳楚歌的意气用事，他也非常明白黄荣的立场。在社会上反对日本的声浪正盛之时，作为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商界翘楚若还顶风亲日，工会定会将罢工的矛头对准黄家，届时，黄家经营的商铺、工厂，恐将被拖进罢工风波之中。
　　想到这里，黄靖森看着坐在圆桌对面的孙常二人，暗暗流露一丝冷笑。
　　“葆叔，常爷，言铭代表家父，敬二位前辈。”黄靖森端起一只红酒杯起身敬酒。
　　孙三葆忙将送进嘴里的一块肥肉吐进盘子里，端酒回道：“客气了客气了！干！”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常佩清则道：“不如大家一起。”说着，常佩清将红酒杯举了起来。
　　靳楚歌仍是翘着二郎腿，晃晃悠悠地喝了半杯。
　　落杯时，青帮少爷目光扫到桌上的第五人，一位身穿墨绿色丝绒西服的男人。
　　“阿月，酒都倒上了，得喝啊！” 靳楚歌挑眉道。
　　这位面容干净的青年正是代表叶启山前来的盘口新晋管事，阿月。
　　此时，他这一身不扉的行头，正是不久前叶君晗为他量身定做的那套西服，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板正笔挺，在人群中颇为亮眼。
　　常佩清放下空酒杯，金丝眼镜后那不屑的目光相当明显，用刻板的语气教训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然明白这桌的酒不能随便喝，便去找个喝得下的地方。”
　　同桌几人都听出这老教书先生对阿月的嫌弃，靳楚歌怀着一二“公报私仇”的心思，对阿月说：“可惜叶老板没生儿子，咦，他不是把你当儿子了吧？不然，那么多老人儿，也轮不上你啊！”
　　常佩清和靳楚歌毫无掩饰的讽刺，终于耗尽了阿月最后一点忍耐。冷峻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人的脸。这些人从他坐下那一刻起，无一不用漠视和冷嘲热讽对待自己，他们试图用这般低劣的手段让他识趣。
　　但，阿月只是提起面前的玻璃高脚杯和一瓶红酒，起身走到常佩清身旁。
　　常爷的保镖立即拦下他，却被阿月嘲道：“进来的时候，枪都被扣下了，怕？”
　　常佩清脸色一变，示意保镖退下。
　　阿月的眼中透出冷傲，他站在教书先生面前，在他的空酒杯里倒满红酒。
　　“叶老板特意嘱咐我，今天见到常爷，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敬一杯酒。常爷，请！”阿月说着将酒杯送到常佩清面前。
　　常佩清正坐着，身高上比阿月矮了一截，面对阿月的“挑衅”，气势上仿佛输了一头，于是这好强的老头子也拿起杯子，打算浅抿一口，以示轻蔑。
　　杯口刚碰到嘴，就听阿月冷冰冰地说道：“叶老板说了，和气生财。今后还请常爷少养些猫啊狗的，畜生，容易乱咬伤着人。”
　　阿月此言是在暗示叶启山知道是常佩清动了自己的货，不过常佩清似乎早有准备，眼皮也没动一动，看得出，他并未将叶启山放在眼内。
　　敬完常佩清，阿月提着酒瓶走到孙三葆面前。
　　孙三葆强盗出生，为人没有常佩清这般读书人的清高，见阿月敢主动来敬酒，裂嘴笑道：“哎呀！你能代表叶老板，就说明你有本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就凭倒爷这话，这酒，我得干两杯。”阿月说着，当真倒了两大杯红酒喝了。
　　孙三葆见这后生耿直，生出几分欣赏，当下也将酒喝了个底朝天。
　　敬罢两位前辈，阿月走到黄靖森和靳楚歌身旁，三个人年纪相仿，但阿月仍是言语客气。
　　黄靖森在叶公馆与阿月有一面之缘，当日与叶启山谈话时，眼前这位冷面的男人一直守在叶启山身旁，可见此人深受叶启山信任，今日单枪匹马赴宴，与上海滩大佬平起平坐，显然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黄靖森是聪明人，懂得投资有价值的事物和人，这是他年纪轻轻便青云直上的密码。
　　黄靖森第一个起身，与阿月面对面，两只酒杯相触，发出叮一声脆响。
　　被黄家二公子正视，阿月心头闪过一丝讶异，他收起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仰头将酒喝下。
　　黄靖森也喝了酒，拍拍阿月背，赞赏道：“好酒量。”
　　阿月浅浅一笑，目光落在了抽雪茄的青帮大少身上。
　　百丽大皇宫“舔鞋底”的奚落，南洋被帕恰虐待的屈辱，阿月忘不了，所以，面对靳楚歌时，他的眼睛里明显多了几分敌意。
　　然而靳楚歌做得更甚，这位青帮少爷直接将抽完的雪茄扔进了面前的酒杯，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过程中甚至没有抬眼看阿月一眼。
　　阿月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只见今天的寿星伊藤秀远领着几个日本军人，径直走到近前。
　　伊藤秀远看起来没有受到罢工的影响，向众人礼貌地微微鞠躬，说了几句日本话。担任翻译的人正是一同前来的少佐长泽明彦。
　　只见这混血军官用纯正的中国话翻译道：“大佐先生说，感谢各位的到来，谨代表军部向各位敬酒。”
　　说完，一个日本军人依次在几人的空杯中倒入香槟。
　　当转到靳楚歌这边时，长泽明彦发现那青帮少爷杯中竟然有一支烟头，于是立即吩咐手下取来一只晶莹剔透的新杯，亲自送到靳楚歌面前。
　　靳楚歌脸色一红，嫌恶地将头扭过一边。
　　长泽明彦藏在帽沿下的双眼透出隐晦的笑意，慢慢退过一旁。
　　伊藤秀远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与众人依次碰杯喝酒。
　　“（感谢各位对我的支持！今天特意为各位准备了一场演出，请各位欣赏，演出结束后，我将邀请各位前去参谋部参观，请赏光。）”
　　长泽明彦将大佐的话翻译了，待其他人走向邻桌的客人，这位身形高大的日本军官弯身在靳楚歌耳边悄声说道：“今天的演出，你一定会喜欢。”
　　长泽明彦温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有刺一般，叫靳楚歌心生抗拒，但他有些好奇，不明白长泽的意思。
　　长泽明彦却没有解释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那少爷一眼，转身跟随伊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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