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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奇香扬名定胜负
坐在评审席,看向斗香席,几位儿郎的相貌姿态尽收眼底。
这其中每次选秀都必到的,是贺家。看贺家儿郎贺松泰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也知道这一局必然有些说法。
逸飞向雨泽小声道:“若是此子进宫,那懿皇的后宫里,便有两个贺了,还不知道要如何招摇。贺家这朝局位置也有些尴尬,若是以后宴席邀请什么的,切记能避则避。”
雨泽点点头:“那其他几个人呢?”
两人一起看过去,其余儿郎纷纷落座,逸飞这才明白为什么贺家的如此嚣张。
“这几家之中,绝大多数只是走过场,必须要送儿郎入宫的。其中有威远侯方家的方钟,兵部沈家的沈云庆。能压得住贺松泰气焰的,只有一个,右仆射张家的张咏。”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雨泽认人。
没有说到的两个,都是生面孔。一个怯生生的清瘦小儿郎,看气质也不像个能争会抢的。另一个有几分机灵劲,但神情不像高门显贵,大概只是中游的京官家儿郎。
一声锣响,第一局比斗开始。
第一局比的是打香篆,由评审各出一句诗词为题面,封入镂空的玉球之中,徐驸马蒙上双眼,在坛子中抽取一球,公布题目。
“青云衣兮白霓裳。”
评审互相望了望,脸上都有些笑意。
打香篆并不难,这一题实际上是比赛文思和描绘香篆图样的能力。儿郎们面前都摆着软木片、墨笔和小刻刀,根据题目中的意象“云”来制出优美的纹样,刻成模具,打出香篆。
这一局仿佛就是为了淘汰两个凑数的儿郎。时间到了,一个还没有做完,一个图样过于简单,淘汰得理所当然。
第二局开始,才是香道之中的比试。
四个儿郎,恰好分为两组,每组嗅闻同一款香丸,并猜测出其中用料和配比,更接近者胜出。
这样一分,便分出了矛盾。
不出意外,这挑事的就是贺松泰。
评审看过去的时候,贺松泰和方钟已经从比赛本身吵到了鄙夷对方家教的地步。周围几个观赛的小儿郎和双方各自要好,纷纷上去劝解,场面一面混乱。
逸飞看向仲光,只见他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
本来是他在做东道,除了斗香这一节,后面还有夜宴、祈福法会、诗文会等很多事呢,结果贺家小儿如此嚣张,这就已经闹了起来,没得搅坏了气氛。
徐驸马见那边情形不好,正要亲自过去,只见一个高挑的儿郎站了出来,神色冷淡,把方钟护在身后,盯着贺松泰道:“贺公子,不过小小比试竟使出如此手段,未免失于下流。”
贺松泰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方锜!你一个嫁不出去的破落户,不过是方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也敢在小爷面前撒野?”
方钟还没等他骂完,就愤恨地反击:“你凭什么骂我哥哥!你个无赖小人!作弊还不让人说?”
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处,吵吵嚷嚷。
逸飞本来已经抬起了身子,面色严肃,考虑着要不要出声帮腔,转念一想,倒猜出这一出戏是在唱什么,扬起眉来:“哦……”了一声,安坐不动了。
雨泽看他这样,心思飞快一转,倒也懂了:贺松泰急于出头,必会在方家兄弟手里吃亏。
贺家执掌尚书省多年,是秦家的上峰,贺松泰那些哥哥们,曾经也看不起雨泽,没少用刻薄话发放他。只是贺家权势大,雨泽怕方家得罪不起。
至于得罪贺家的后果……雨泽好像又懂了一点,贴近逸飞小声问道:“方家是不愿意儿郎进宫的,对吧?”
逸飞轻轻点头:“眼下这个局面,只怕不愿意也是无用。贺松泰想要力压其余几人,肯定收买过评审透了题,被钟哥哥发现,这才吵起来。这厮也太不收敛,竟然把锜哥哥引了出来,那他没救了。”
雨泽听着,隐隐有些开心和期待。
只听两方各自有要好的亲属,互相说合,贺松泰却不愿放过,依然大声责难:“你们方家不过是行伍里的泥腿子,懂得什么香?”
逸飞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席间评审有的往这边看看,一脸心领神会,有的也掩住口鼻,不明显地笑着。
他知道雨泽不明白,侧过头来,拿起案头的托盘递过去:“贺家虽是书香门第,家风却追名逐利,只做‘有用’的事,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们这些杂学圈子。所以他不知道,这两味当做题目的香,都是依着古方,重新制出来的。”
方才揭晓题目的时候雨泽已经嗅过一次,此时香氛围绕,他又拈起小盒放在面前嗅了嗅。逸飞随着他拿起来的顺序道:“这一味是张小郎和沈小郎的题目,还是昔年间,我和敬之兄从典籍里试出来的。而贺松泰班门弄斧,却不知他这题目,正是出自锜哥哥之手。”
若真要比,贺松泰这脸面就丢得更大了。
好在方锜留了一线:“这个香方也不是稀罕物,在场很多爱好香道的人家都有,能写出来并不难。不如你我重新比一场,抛开原有题目,以证明你确实擅长香道,并未作弊。”
贺松泰一口应承:“好啊,今儿就让你心服口服。”
仲光叫了一位宫女过来,耳语几句,宫女传给徐驸马。徐晏轻声一笑,向场中众人道:“公主殿下的吩咐,请二位小郎制‘百和香’一味,并选择与自己的香最合适的器具、香篆、案头陈设,由评审者依次进入布置,决定两种香氛的高下。”
徐晏一声令下,便有仆侍们抬来各种材质、大小、样式的香炉,各色摆件玩器,以供参赛之人挑选。这本来就是为决胜而准备的题目,一应用具都是现成的,只是另外两位小郎从比赛变为了看热闹,也不必再下场,所以仲光才改了最终赛的题目,改为“百和香”。
这“百和香”是最无限制的香,就像“八宝饭”,配方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需要将各种香料混合成有秩序有层次的味道,使闻香人感受到制香人营造出的一种玄妙意境。
越是这样开放的题目,越能看出心性的差别、品味的高低。仲光能说出这个题目,想必心中对贺松泰已经是厌恶的意思了。
这比赛的结果,对评审席上的各位来说毫无悬念。在场中制香的时候,仲光慵懒地倚在徐晏身边,微合双目养神,徐晏在侧耳听屏风后的乐曲。彭敬之拿着几味香料让晚辈们尝试,逸飞和雨泽剥了石榴,一粒一粒慢慢地吃着。另一边席上的几位,也是这样各自偷闲。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两位儿郎作品已成,都不约而同地在陈设布置上选择了正合时令的“菊花献寿”,与山庄之内其它菊花景致交映。这样一来,香气也是沉静清雅的风格。
逸飞先在贺松泰这边的赛席上坐下,略一感受,倒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小子当真有点底蕴。香料下重手熏制,而不沾染炭火烟气;混合并不均匀,再同时点燃香篆的两头,气味前赴后继。这多种香味结合不乱,颇具层次和章法,恍如观山中云海,有晚年之人立在高处,回首平生的壮阔和旷达。”
又来到方锜的赛席,只觉得方锜这里的香味,仿佛云遮雾绕,若有似无,需要有心去追寻其味,才得一点意趣。他便猜测:“锜哥哥这一手含蓄内敛,这是把多种香料用不同火候煎出和谐的格调,而后埋在细碎的银炭之中焖烧出来的,后段的香气比前中段更为悠远。仿佛长寿之人,年轻时锋锐直接,中年时上下求索,晚年时历久弥香的人间三味。”
方才评审者都觉得方锜稳赢不亏,现在知道了贺松泰的实力,倒有几个犹豫起来。彼此望一望,都默契地避开目光,避免受别人的影响,各自思忖。
香气将尽,各人自有判断。
当时彭敬之将逸飞拉上评审席位,说的是来打破均衡,现在一观,果然是胶着局面的救星。
双方确实判了个势均力敌。除逸飞之外,三位选择了贺松泰,三位选择了方锜,满场的眼睛都在盯着逸飞的决断。
逸飞也不卖关子:“我定然是选锜哥哥。却并不是因为私心向着他的缘故。各位,这香中还有最后一道巧思,我断言贺小郎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步,而锜哥哥一出手就定了结局。”
他开口唤来宫女:“此时无风,辛苦二位执扇送一阵风,看这两炉百和香有什么变化。”
宫女手中团扇轻摇,丝丝烟气从炉盖下向上升起。
此时高下立分。贺松泰的香炉里有了呛味,而方锜的香炉里,香气更是浓郁而沉稳,历久不散。
逸飞拿起长柄夹,轻轻挑起了两个香炉盖子:“各位请看这其中情形,便知道我为何这般笃定。”
众人凑过去看那炉中。
只见贺松泰这边,只剩下燃尽的香粉和普通的香灰。
这也不奇怪,其实香料也都是有些杂质的东西,任何熏香到了最后,都要有这么一遭。
而方锜这边,炉盖遮住的地方尽是巧思。
这香是一层一层铺陈在炭火之中,上层的香是低温煨出来的,中层的香是火气催出来的,下层一开始有云母片做阻隔,最后这一层香气,在炭火的最终阶段,方才热烈生发。从若有若无的焖香,到冲出桎梏的奇香,只需一阵拂过傲霜花枝的清凉秋风。
以青春之龄,竟然能在香道中表达出丰富的人生体悟,自有一份练达和通透。众人又说方锜这样的风范,正适合宫廷,可逸飞却心中有几分隐忧。
“锜哥哥,不适合懿皇的后宫啊。”
懿皇要方家选人进来,说不定是看中了钟哥哥的清澈开朗。锜哥哥的性子不好说,倒有些像因为换马之案被牵连降级的邹太郎官:要说忠诚,风骨,也是有的,要说聪慧,贤能,也是有的。但要说坚持,野心这回事,就很难琢磨,时有时无的。
逸飞望着方锜被众人围起来说话,仍然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不禁暗自比较:
“若是纯粹果决如公孙三郎,懿皇也用得;通透豁达如权绿卿,懿皇也喜爱。但是锜哥哥这种,对上无所求,对下无所谓的态度,冷冷淡淡的,真不知道能在懿皇心中列于何等地位……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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