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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曼陀罗华
冥界,酆都城。
血色战旗在大风中猎猎飞扬,古老的冥神殿,四方死神、十殿阎君汇集,不约而同地凝望着空中昭如日月的帝星。
六千年染血苍穹,六千年颠沛流离,六千年并肩鏖战……一切的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这是黑暗年代的最后一日,是帝辰一个人的战场,但七王也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无数大能都在关注帝星的明灭,想象着那个男人孤独的背影。
他曾是六界之主,麾下千军万马。然而在最后一战中,同行的唯有当初的星燧阁。
一袭黑色长裙的女子孤身独立,周围没有一个人。她身上带着幽暗的死亡气息,连同僚们都下意识地远离。
进化为全新的神体后,泷风颜的战力与日俱增,已经无法简单地用等级来衡量她了。“风凰公主”这一尊号已经配不上她,她如今的称号乃是“龙雀死神”,与汐墨同列四方死神之位。
下属们对这位传奇般的女性抱着敬畏的心态,无人敢于亲近,她孤戾强大,不可亵渎。只是偶尔有人会看到,龙雀死神孤独一人仰望着极北的夜空,眼神如受伤的鹿一般柔弱无助。
“害怕吗?”汐墨从阴影中走出来,明明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形貌,目光却比龙雀死神还要来的冷淡。
泷风颜轻轻摇头,低声说:“我相信他。”
“他会回来的……一定。”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汐墨悠悠地叹息,赤色瞳子苍凉悠远,“此诚爱也,却惜不智。”
最后一句话低沉而模糊,泷风颜只是隐约听到她在低语,却终究未能听清楚。
数日后。酆都一座别院。
战争最终以胜利落幕,这的确是值得大肆庆贺的事,可泷风颜很快就遇到了麻烦——无穷无尽的拜访者慕名前来,想要与龙雀死神拉上关系。
泷风颜心里清楚,她地位虽高,却还远不至于像如今这样炙手可热。那些古老家族看重的……是她身为天枢未婚妻的身份。
这一场黑暗动乱严重冲击了六界的势力格局,七王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崛起,俨然已是封神的存在。即使高傲如神族,日后也要仰其鼻息,自然要讨好他们留于人间的亲族。泷风颜对此烦不胜烦,借口闭关而谢绝访客,在别院里躲清闲。
纯白的花朵在庭院中盛开,花丝纷纷飘零。黑衣的女子月下独酌,目光掠过花海,幽黑的瞳孔里仿佛映着一场细雪。
那是曼陀罗华,传自天界的圣洁之花,象征不可预知的爱与死亡。泷风颜少女时代有莳花的爱好,身上往往带着清冷的花香,技艺虽因战争荒废多年,总算还是养出了这一院的曼陀罗华。
黑衣如墨,花开如雪,美人素白如月。这一慕静美如画,但美得有些寂寥和落幕。
“一个人喝酒。”背后忽然有人说。他的声音很耳熟,如冰雪一般淡漠清澈。
酒盏微微一顿,她头也不回,只是无声地笑:“等你。”
长风忽起,飞花被扬成了飞雪。白衣的男人沉默走来,表情淡淡,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长发灿烂如银。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一日。俊美无俦的冰山贵公子低眸瞥来,仿佛在暗夜中骤见耀眼的阳光,美得令人呼吸顿止。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已经……好久不见了。”泷风颜看着他完美无瑕的面容,低声说。
六千年的黑暗与恐惧忽如风雪尽消,她终于可软弱,终于可以害怕。因为他承诺过守护她,而她永远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一如当年。
“这些年,辛苦你了。”敖篁之沉默了片刻,眼神深邃,“龙族会以你为傲的。”
“与你相比,我不过是皓月前的萤火之光。”泷风颜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那天神般俊美的容颜太过耀目,对视过久,她亦如少女般心跳如鹿,“区区尊者八重天,与当年的你都相去甚远,你这样赞我……不会是在消遣我吧?”
“不,”敖篁之轻声说,“我是真心的。”
黑瞳对上纯金的双眸,他的眼底温柔无限,种种深重冗长的情绪百转千回,仿如海潮。只一眼,便如穿越了万年风雪,轮回过千百万遍。
良久的沉默后,她缓缓开口:“无冕之皇大驾光临,风颜也没什么可以招待的。唯有浊酒一壶,怕是怠慢了贵客……不知殿下可否陪我共饮?”
“好。”他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目光。
泷风颜微笑,斟酒入盏,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她用心专注,唇边泛着浅浅的笑意,全然没有注意到敖篁之异样的沉默,以及他那苍凉如雪的眼神。
“请。”泷风颜举杯敬酒,拂袖饮尽杯中清酒。
但当她放下酒盏时,忍不住微微一怔——敖篁之只是端着酒杯,却并未饮下。他默默地注视着她,黄金瞳前所未见的黯淡。
“怎么了?”泷风颜心里莫名一沉。
敖篁之久久地注视着她的面容,低下头,醇酒倒映出他绝美的眉宇,如此寂寥:“我曾答应你解除婚约,昨日已经争得长老会同意,婚约已解。”
“泷风颜……你自由了。”
起风了。曼陀罗华冷香缠绕,漫天纯白的花瓣飘落,一地的碎琼乱玉。
她静默了很久很久,最终轻轻地笑了,眼里却并无一丝笑意:“是么?真好。”
“这件事……殿下可是拖了很久啊。”
敖篁之看着她,声音很低:“对不起。”
“没关系……”泷风颜慢慢地抬起头,像要把他的眼角眉梢都刻入心底,笑容灿烂,眼底却有一层薄薄的水光,“……我原谅你。”
“那好,再见。”他低下眼帘,终究还是决然地转身离开。
“好,再见。”背后传来她极轻的声音,仿佛幽幽的自语。
黑衣的背影越来越远,银发在风中无声起落。第一次,她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好像整个世界在慢慢地被抽离。
很奇怪,她没有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有些冷,就像沉入永恒冰冷的深海,全身的温度都流走了。
真的……很寒冷啊。
“敖篁之!”泷风颜大喊。
敖篁之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背后突然被人狠狠抱紧,潮水般的温暖从背后沁入心底。那一刹她又是很多年前柔弱的小女孩了,微微战栗,身体带着曼陀罗华的清而冷的花香。
“我知道你又要离开了,我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想去阻拦你。”她的声音在发颤,却把他抱得那么紧,“我只想问一句……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吗?”
“嗯,”他没有挣开她,抬头凝望着极北的星空,“应该是。”
“既然是最后一面了……能给我一个拥抱么?”她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低声说,“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啊。”
“好。”敖篁之没有犹豫,转身将她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轻轻抚摸她柔软的黑发。
眼泪无声地划过面颊,她靠在他胸口,谛听那一声声沉稳的心跳。曾以为那是一块冰冷傲慢的铁石,她武断地拒绝了他。而当她终于明白那是一颗何等炽热温柔的真心时,命运却一再残忍地将它夺走,仅仅施舍给他们片刻的相拥。
原来你错失的……是比整个世界更珍贵的至宝啊。
她抱紧他,削瘦的双肩颤抖,突然间心如刀割。
敖篁之看着怀中的女孩,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以他冷漠淡泊的性子应该与情爱是绝缘的,可那一刻在海皇宫里的重逢那么意外,眼神如鹿的女孩骄傲地敌视他,目光和多年前一样充斥着警惕。
——仿佛在黑暗的冰原上孤单了太久,突然闻到了一丝清澈的花香。
那不是一个适合爱上什么人的瞬间,可他忽然感到一丝悸动,仿佛心底某块僵硬的地方在轻轻跃动。
你知道吗,你曾经蛮横地闯入我的生命,却又干净利落地忘了我,拒绝再和我有任何交集。
可我却还是……放不下你啊。
敖篁之缓缓抬起手,奇异的力量在悄无声息地凝聚,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封印她对他的一切记忆。
但他迟疑了。理智已经下了决断,心里却有一丝丝的不甘,火一样灼烫着他的灵魂,让他慢了一瞬。
“敖篁之,你不要妄想篡改我的记忆。”就那么一刹的迟疑她已经发觉了,抬起头冷笑地看着他:“这是我的东西,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准你碰。”
“会很痛苦。”他低低地说。
“是啊,我知道,”泷风颜扬着下巴,笑得骄傲又轻蔑:“可是我乐意。”
敖篁之沉默地望着她,眼神苍茫,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柔弱。而泷风颜陡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背过身去,竭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走吧,想去哪就去哪吧,和我没关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丝清冷的花香。可顺滑的衣料擦着他的指尖掠过,风一样散逸,手心空空如也。
他什么都没说,周围空间如水波荡漾,身形缓缓消散。
泷风颜再没有回头。很久很久之后,她的目光触到那一杯斟满的美酒,温度已经散尽,倒映着冰冷的月光。
他终究还是没有喝下这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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