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

　　接连几日我都无甚精神，心中郁郁。故新年的头几天我也没有沾染到过节喜气的一分半点，总之是随波逐流，由着别人指使差谴罢了。

　　龚姬送过几次汤品来，我没有退回，也没有去言谢，只是喝都不喝就交还了厨房。我想龚姬也终会知道我这样对待她的好意，没几天她也就不再送东西过来了。吕姬有几次远远见着我，对我视若不见地走了开去。到了面对面无可避之时，亦是一如往常地淡笑言对。好象那日在小芙离去时，她扇我那一脸的冷风从未发生过。

　　郭叔定已将此事告知了赵沁，但赵沁未置一词，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怎么想。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曾涉及其中，不管我原来的初衷如何，这事情的本质却委实发展到让我厌恶的地步。有时静夜回想，仍觉心里不安。想到小芙离去孤寂的背影，欲言又止的神态，我对自己未来的处境也不免有了些微忐忑。

　　不管担心也好，焦心也好，日子总得过，转眼正月十五。这日傍晚晚膳过后，我在书房里一页页地翻着《史记》，一边走神望着灯芯上爆了又爆的火花，此时门帘一揭，赵沁穿着出门的衣服进来了。我忙立起身来，他上下打量我一眼道，“换上出门的外衣，跟我去看花灯。”

　　我喜道，“当真？”

　　赵沁道，“你不信就别跟来。”作势提脚要走。

　　我忙不迭地道，“别、别，我去我去！”赵沁含笑收了脚。

　　不多一会，我和赵沁两人并骑行在长街上，后面跟着四名穿寻常衣服的侍卫。赵沁□□依旧是雪儿，我一出府门见是雪儿，如故友重逢，还着实亲热了一番，喂它吃了两颗糖。我在回上京途中习得了马术，简单的控马前进转弯还是可以勉强对付的。但赵沁还是寻了一匹特别驯良的母马给我，待我上马后亦随行不远，生怕我掉下来。见我已可以独立行出一条街后，方才拉开距离，挥着马鞭给我介绍起沿路的景致。

　　此时华灯初上，城里家家户户门口俱点起灯笼，富贵人家自是各色名贵琉璃彩灯，有的还足足挂有数十盏之多，直映得一街俱亮。一些寒门小户没有这等排场，再少也有一盏包以红布的纸灯笼，淡红的光芒也映得一户皆春。

　　街人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车载及步行者交杂而行，人人面有喜色，而且大多手提各式花灯，一路笑语暄然。虽然我白日里曾跟谢六到处闲逛过，但这晚间景色却是头次得见，不免东张西望，心里也有些激动起来，前些日子里的郁闷也稍稍得减。

　　赵沁此时道，“你小心东扭西扭身子，一不小心就掉下马来。”

　　我吐吐舌头，嘻嘻笑道，“不怕，有王爷在身边，掉落马蹄子底下我都不怕。”赵沁微笑不语。我复又问道，“王爷，这些人都是上哪儿去啊？怎么都提着这么多的灯笼？”

　　赵沁道，“他们都是去上元河赏花灯的，这手里的灯笼啊，你到了上元河便知道了。”

　　我知道他现在不肯说，便不再问，只留神听他细数这沿途来的物事。他的讲解可要比我和谢六当日再加上后面两个大块头老马老魏，劲往人群里钻来得妙趣横生多了。一路上行人见到赵沁策马的英姿，莫不投来欣羡仰慕的目光，交头耳语几句，猜测一下我们的身份。

　　我今天是穿着女装出来的，看见路人注视赵沁之余，余光也会扫向我几眼，眼里也会露出一丝赞叹之意，我心下还是微微有些得意。

　　上元河位于城东与城南交际之处，本就是一内城河，与环流禁城前的内河一道于此汇流出城。随着离上元河越近，人流越稠密，到得后来很多乘车乘轿之人都已改为步行，我与赵沁也下了马，将马交与侍卫之手，约了一会碰面地点，赵沁便与我随着人流慢慢向上元河行去。

　　待觉得面上凉风习习，似乎略有水气时，赵沁对我道，“前面便是上元河了。”

　　我举目望去，人声喧闹里，只见远处一带清流，夜色之中水色似一泓墨带。水岸边植有无数杨柳，虽无绿叶，但枝枝垂绦上俱系满各色彩色丝带。每棵树下均搁着数以十计的各式灯笼，湖面上还漂浮着点点灯光。我初见时大奇，不知这灯怎么能漂于水上？但现在离得远，看不真切。但觉得岸上水上一片光辉，其耀眼直比天上银河。岸上人来人往，携家带眷，呼朋唤友，好不热闹。河面上尚有两座七孔石桥，桥上也是摩肩擦踵，来往行人大多提着灯笼，灯火明媚里，笑容也显得姿意欢畅。

　　我和赵沁慢慢行至河边，岸上冬草已衰，春绿尚未萌芽，堤岸处还有些湿意。微风混着河面上吹来的淡淡的水气，已不再是冬日那刮面的冻骨寒风，而是让人觉得拂面俱温。

　　我一心想探究这河面上点点灯光是何原缘，近身一看，原来盏盏灯座下俱放一细小竹编篾子，灯笼承放其上，便不致于片刻沉落水底。此时岸边尚有人不断将灯笼放于水中，还一边双手合什默默祷诉。我拿眼神去问赵沁，赵沁笑答，“这是上京里的风俗，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每放一盏灯笼顺水而下，便可向新年请求一个愿望。”

　　我侧头正想着，赵沁笑道，“要不要去买两盏花灯你也放放？”我早已看见岸边有许多小贩在贩卖花灯，各个摊前都是人头攒动。听赵沁这样说，我连忙行至一个小贩面前，挑了两盏精巧的莲花灯，借了火绒点着了，由赵沁付了十文钱，便一起行至河边，一一地放入水中。待我默默诉完，赵沁笑道，“许了什么愿？”

　　我笑道，“这可不能说，王爷难道不知道这许的愿望一旦说出口，便不会灵验了吗？”赵沁便笑着由我去了。

　　放完了灯，我和赵沁便沿岸慢慢行来。许多官家的女眷小姐今天也徒步出来了，穿着锦衣，和侍女下人们巧笑嫣然。平常人家的年轻女孩子也打扮得齐齐整整，三五成群谈笑走来。一些年轻的公子哥一边行走一边不断地拿眼觑着这些衣香鬓影；一些小孩子在父母周围打打闹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此情此景，再加上身边天上点点萤光，我前些日子里烦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这些姑娘们但见到赵沁莫不留心上眼，有的则是坦然地注视着赵沁，有的则是低下头时不时将眼神往这边偷偷扫上一扫，小女儿心态展露无疑。看到她们这样，我心里微微好笑，再怎么说，赵沁的确是玉树临风般的皎皎男子，惹人注意那是理所当然。

　　待行到桥上，人流如织，我左顾右盼，一眼忽然看到桥下有一对男女正相依背向我们行过。看那背影，女子依稀便是舍娜。她一身纯墨绿的黑水绒大氅，丝光闪亮，头上插着璀璨的头饰，正侧头与身旁的男子喁喁低语。从背影看那男子也十分高大，华贵的织锦大衣，只是满头的银发。

　　他二人身形甚高，比旁边普通百姓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再加上衣饰华贵，路上行人莫不侧目以视。他二人似早已习惯这般的引人注目，只顾自己讲话，一边慢慢地行去。

　　我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二人指给赵沁看，一回头，却发现赵沁不见了。

　　刚才桥上人就多，我又东张西望，且行且停，一点也没留心赵沁的所在。我再左右看一遍，还是没见他的踪影，顿时心下发慌。刚才放完花灯后，我俩便默默行走在岸边，那时人也很多。我又多贪图看那些来往的行人，也没注意赵沁是否跟在我后面上了桥。难道在桥下我们就走失了？

　　我赶紧立在桥边，支起身子往下探望，灯火辉煌里张张笑脸从我眼前经过，但就是不见赵沁。再看远处，连舍娜都已走远，背影隐在了人流当中。我心里着急，琢磨着该怎么办。说不定赵沁现在也发现我不见了，也正在到处寻找。那我是立在这儿等，还是下桥去寻，抑或还是回转我们约定与亲兵见面的地点去会合？

　　正思来量去，夜已渐深，空气的寒意渐重，这开春里的气温还是相当低的。我一边着急，一边不停地搓着手取暖，又因为是立在桥上，风又偏偏比桥下大，只吹得我一阵阵发冷。没奈何，我便下了桥，看看南北的方向，便自己沿着河岸往我们来的方向走。

　　一边走行人越少，想是天晚风寒的缘故，大家都想着回家了。我又迟疑起来，没准现在人少赵沁能看见我呢？走走停停，还一边不住地回头打量，只想着没准下一刻赵沁便会出现在我身旁。

　　待行到一棵杨树下，见周围来人俱少，便想，不如我立在这儿静静地等一会好了。或许赵沁久寻我不见，也会沿着来路折回，便能看见我了。

　　立着站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便取出笛子在手里用温度润了润，放到嘴边，挑了一首《广莫寒》细细地吹了起来。这是一首描写春意盎然的欢快小调，本意是渲染春天万物复苏的盛景。只是我此时慢慢吹奏，倒是多了一份柔美。

　　吹至一半，突觉得身后有人，以为是赵沁，连忙转身。只见一年轻男子薄裘轻带，面带微笑正立于身后一丈开外的树下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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