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85 章
崔相一日不伏法,满朝文武便一日难安。
无他,这棵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参天古木,根系早已与整个官场血脉相连。谁家私底下没沾着些见不得光的肮脏?
今日他们虽能对着将倾的大树落井下石,却更怕那老狐狸临死前反扑,将那些埋在暗处的秘密连根拔起,拖着一众人等死无葬身之地。
这般投鼠忌器的僵持,让整个盛京城都陷在诡异的平静里。
表面歌舞升平,内里却暗潮汹涌,人人都在等,等一个能彻底斩断这团乱麻的契机。
这一日来得比预料中更早。
迎仙宫那位缠绵病榻多时的太上皇,转醒了。
沈卿云亲自施的针,自然比谁都清楚这垂暮龙躯里的每一分变化。
于是,当那双浑浊的眼眸缓缓睁开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内侍心腹,而是静立榻前,手持银针的女医官。
“太上皇醒了。”
沈卿云姿态恭敬,询问的语调轻缓:“可有何处不适?”
龙榻上的老者喉中痰音辘辘,枯瘦的手指攥紧锦被,咳得连脊背都弓起。
这位曾执掌万里江山的帝王,此刻竟连一口浊痰都无力咳出。
沈卿云趋步上前,稳稳扶起那具枯槁身躯,掌心极有分寸地在老人枯瘦的脊背上轻拍。
随着几声低咳,景明帝终于缓过气来,浑浊的眼底骤然清明。
他凝视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惊愕中掺杂着审度,似乎没料到自己还能醒转过来。
沈卿云适时收了手,后退三步垂首而立,俨然一副恭顺臣子的模样。
内殿诡异的沉默持续半晌,良久,龙榻上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低语:“你和你母亲,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人枯瘦的指节轻抬,虚点了下:“面上恭敬柔顺,骨子里却都藏着反骨。”
那日在这深宫之内,他亲口下的旨意本是召见三皇子进殿。
而方才她一句“太上皇”,已将来龙去脉道尽。
这女子竟是利用他病重昏聩的由头,借着他的信任,亲手将景昭推上了帝位。
然而,照理来说,按着这出戏本,他这垂死的太上皇本该悄无声息地龙驭上宾。
谁曾想,他竟还有重见天日之时。
“为了救醒朕,你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吧,说说看……究竟想做什么?”
沈卿云依旧垂着眼帘:“崔氏倾覆已成定局。然时至今日,臣女仍有一事不明,想在太上皇这里求个答案。”
这般直指天听的诘问堪称大不敬,龙榻上的老人却反常地低笑:“就当是朕欠她的吧,你问。”
“臣女母亲所中之毒,与陛下龙体所染之毒,究竟从何而来?”
她倏然抬眸,目光如刀芒出鞘:“原先臣女推测是世家手笔,可崔相被软禁后的种种表现,推翻了此念。”
“既然你已经推翻了那个答案,剩下的可能再不可思议,也只会是真相。”
景明帝唇边凝着似悲似嘲的弧度:“为何不敢直面?是觉得太过惊世骇俗么?”
先女皇。
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沈卿云面色骤变,矢口否认:“不!女皇她又为何要对您,她的亲儿子下毒?”
“你错了。”
太上皇枯瘦的手指陡然攥紧被面龙纹:“在她心里,真正的儿子从来只有皇兄一人。”
景明帝口中的皇兄,便是二十年前,那位因明镜台暴露遭到女皇猜忌,而后被贬谪至北境,最终惨死在边境战场里的太子殿下。
沈卿云怔住了,心乱如麻,一时竟然全然不理解其中的深意。
但很快,联系到崔相始终攀咬陛下得位不正的笃定,忽而豁然开朗:“景昭他……他不是您的……”
她看着老人浑浊眼底的悲凉,突然不敢将那个答案说出来。
“景昭是皇兄的遗腹子,我母皇的皇长孙。”
太上皇平静地接完未尽之语:“不必怜悯朕,这宫闱之中,谁不是母皇掌中的棋子?”
崔相确实知晓这个秘密。
这些年来他始终坚信三皇子必登大宝,从未对景昭赶尽杀绝。
因他笃定,天底下岂有君王会舍弃亲生血脉,反将兄长的遗孤扶上龙椅?
怪不得……他始终不肯认罪伏法。
“你母亲是自愿服的毒。”
景明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追寻着某段遥远的记忆:“这是场公平的交易,正因如此,她才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得到母皇临终前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注定早逝的人,怎会贪恋权势?”
“我也一样,这是坐上皇位的代价,我必须喝下毒药。”
他枯瘦的手指轻叩床沿:“可惜他们算漏了一点……朕比想象中更要贪生怕死。”
于是这位高踞龙椅的帝王,在登基第二年便联合世家,亲手导演了一场清洗。
最后,以御史大夫的落败结束。
若非父亲当年暗中将母亲带走,幸运地度过了几年平静而安定的日子。
母亲临终前见到的将不是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而是诏狱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沈卿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好似被烈焰灼烧。
十多年的沉冤……这吸食民膏的世家,这腐朽的朝堂,原本早该焕然一新!
就为这苟延残喘的十几年,他毁了整个王朝革新的契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景明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待他艰难地喘过气来时,已经气若游丝:“朕在位这十余年,庸碌无为……但临死前……至少还能做件事。”
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上前来。”
沈卿云强压着恨意,一步步走近榻前,俯身倾听。
“其实三皇子……”
帝王嘶哑的声音耳畔响起,充满讥诮:“也非朕亲生。”
伴着沈卿云不敢置信的注目,帝王浑浊的目光艰难地望向了内殿某个方向:“证据在暗格里……去取吧。”
夕阳西落,夜色降临,将这座巍峨皇城浸染得深沉。零星的宫灯在浓墨似的夜中挣扎,却始终穿不透这厚重的黑暗。
东边天光未亮,人亦彻夜未寝。
书房内,唐九霄静候已久。待侍从引着那袭风尘仆仆的身影入内时,神情未见半分波澜。
“九弟。”
唐二白径自撩袍落座,姿态闲散:“营州城一别,别来无恙。”
侍从奉茶后悄然退去。唐九霄睨着他强作从容的神色,不冷不热地回道:“这段时日,二哥东躲西藏,想必很是辛苦。”
“自是比不得九弟安坐高堂。”
唐二白执起茶盏,嗅了口盏中茶香:“江南道今岁头一批明前茶,这香气,怕是连御前用的都要逊色两分。”
言语听似奉承,实则含着夹枪带棒的冷嘲。
“二哥既喜欢,不妨多用些。”
唐九霄少有地直呼他为二哥,话里却无半分尊敬之意:“毕竟以你如今处境,往后怕是再难品到此等滋味了。”
“捧你一句,真当自己高枕无忧了?”
唐二白呷了口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对方脸色:“崔家的今日,便是唐家的明日,你那位心肝儿……”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望见唐九霄骤然绷紧的下颌,笑道:“可是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你不得好死呢。”
唐九霄默然一瞬,不怒反笑:“她成不了事。”
“你还在小觑她?”
唐二白搁下茶盏,抚掌而笑:“说来可笑,我此生所有失误的源头,就是在那地牢里留了她一命,当时要是留你一命,先杀了她,也不至于有后头这么多波折。”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无半分悔意。
“你冒险现身,总不会专程来与我追忆往昔。”
唐九霄不想继续与他谈论这些往事,显然已经失去相互试探的耐心:“说吧,到底为何而来?”
“太上皇醒了。”
唐二白忽而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他醒转时,你那心肝儿就在近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前脚刚出迎仙宫,后脚就进了陛下内殿……”
他满意地欣赏着唐九霄骤变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句:“如此殷勤周到,还真是忠心可鉴啊。”
唐九霄神情由阴鸷逐渐变得漠然:“急匆匆地见我,就是想拉拢我助崔家脱困?就凭这个?”
“我原以为你看得明白。这位新帝登基以来,处处抬举着那些科举清流,分明是要削尽世家权势。”
唐二白面不改色:“崔氏若倒,下一个便是唐家。狡兔死,走狗烹,你经手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随便拎出一件,都够将你置于死地。”
“证据何在?”
唐九霄不以为然:“唐二白,茶能乱饮,话不能妄言。”
“我当然没有,但你能保证……你那心肝儿手里也没有么?”
唐二白忽然低笑出声,含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我都听大哥说了,先前你可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吧?”
一字一句,皆往他心底最鲜血淋漓的旧伤处扎。
掌心随着骤然收紧的力道传来刺痛,唐九霄垂目看着殷红血色在纱布上缓缓洇开,面无表情。
心下翻涌的痛楚,远比这皮肉之苦更刻骨铭心。
那些曾对她毫无保留摊开的密信……
这世间最讽刺的,莫过于亲手将能置自己于死地的软肋,捧到深信不疑的人面前。而她却将这份赤诚碾作齑粉,反手化作捅向自己的利刃。
再抬目时,唐九霄的眼底已无半分温度:“想让我助崔相脱困,可以,我要东山大营的兵权。”
唐二白面色骤沉。
谁不知京畿安危系于东西两座大营?西山大营已在这位永昌伯掌控之中,若再得东山大营……
“你想架空皇城?”
他未曾想到唐九霄的胃口如此之大:“你疯了,这是要明着与圣上作对?”
“烦请二哥转告崔相。”
唐九霄不再多言,拂袖起身,置若罔闻:“用东山大营的兵权换一条生路,这笔买卖,很公平。”
插入书签